一
夜寂了。
洛阳城中,远风送来佛铃的清响。
这清响,概是来自永宁寺。相传永宁寺破土动工之时,发现土中深埋了三十二座金铎,因此,虔信的人们认为佛塔的清音与此事定有关联。每到深夜,万籁俱寂,佛塔上铎铃的吟哦就会透过洛阳的云月,送给人们宁静与祥和。至于晨雾迷蒙,曙色熹微,供奉舍利子的佛塔顶级总会若隐若现,飘溢出淡淡的禅味。
每年,来自西方的源源不断的绘像铸佛、经卷器具,都会被珍藏在永宁寺里。宝物去留云云,而寺中却只有一位老方丈一直掌管着这一切。四十多年里,南无在口中念了千遍万遍,却很少有人听他言语。他平素只着一身旧袈裟,不佩佛珠,不持法物,别人问起便答,佛恩浩大,消受不起。路走长了,盐吃久了,每天寺中的来来往往便都是一个模样,随意地静在寺院的一殿,日子也就随意地过去。
二
火是从佛塔的第八级燃起的。
当时夜深,结束了一天修行的僧人们正在禅房休息。火起得突然,许是常明的灯火,或是礼佛的檀香燃着了那架木的佛塔吧。古旧的佛塔虽然烧得缓慢,但经年的朱漆木柱已然奄奄,被灼出的裂隙中流出腐浊的黑烟。不时地,便有燃着的残木从高耸的塔上砸下,空留下一声悠远的呼啸。明月高悬,冷冽的寒风裹挟着大雪,肆意胡乱的吹。声声佛铃在空中孤寂地游荡,杂乱而又刺耳。
大火照亮了洛阳城。年迈的帝王登上城墙遥望大火,唯觉万分悲痛,禁不住地掩面流涕;芸芸百姓,乃至道士尼姑,都三两低语地走在街道上,却也只是恸哭。打西方来的圣僧们,望着大火只得连连叹息,合掌默念;寺院里的比丘们提着木桶奔走,泪水与井水杂乱地混在一起,一同朝岌岌的佛塔泼去。
似乎只有那塔顶的舍利,默默地如往日一般,不悲不喜。但终将泯灭与大火不是?是非因果,为何降下如此灾祸,谁能明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三
他朝大火走了过去。
火起,缘灭,便不消牵挂。
仍是身着一身袈裟,他疾步走在倾危摇坠的古木楼梯。大火之中,他脸庞上的沟壑更加分明,就连丝丝银须都映出微黄的明光。一层又一层,昔时弘法讲学的场景一幕幕地在火中摇曳;一层又一层,嗟叹声与喘息声已分辨不清……
不知觉便到了第八层,火反而渐渐小了下来。环顾四周,斑驳的壁画仍不失神韵,众多金灿灿的佛像伫立在壁画的笼罩中,整层都被灯与火照得通明。老方丈蹒跚地走向壁画,伸出衰老的手,轻轻触碰壁上的佛。刚一遇,经年的冰冷着实让他一诧,待到细细抚摸下来,却只发觉手掌的皲裂中嵌满了细小的微尘。恍然,他慢慢收回手,拜了几拜,又慢慢转过身去。
倏地,他发现身后的佛像正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面容慈祥,手作与愿印。似是悟彻了什么,他最后一次,用此生最纯净的心礼佛,起身一刹,浊泪在半空孤独的划过。
四
不容耽搁,他走上了顶层。那是舍利存放的地方。
佛塔的顶层空空荡荡,舍利静静地卧在白玉的高台之上,在顶层的中央熠熠闪耀,大火的光芒似乎都是了这光辉中的一部分。老方丈百感交集,走近,才发觉舍利已然不见,徒留空台。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用心恰恰无。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悟真心本空,万法自然消殒。他整理好袈裟,伏在白玉高台之下,寂寞地叩首,难知多少遍。
起身,打坐在高台之下,闭上眼,合双掌,想那洒在地上的月辉,低下的头刚好比玉台低上几分。往事历历,火光灼灼,塔外人头攒动,喧吵嘈杂,而佛铃似乎就在他耳畔回荡,冷冷泠泠。那夜的风刚好,佛铃声,是他听过的最美的声音。
无
永熙三年二月,浮图为火所烧,帝登凌雲台望火,遣南陽王宝炬、录尚书长孙稚将羽林一千救赴火所,莫不悲惜,垂泪而去。火初从第八级中平旦大发,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其年五月中,有人从东莱郡来云:“见浮图於海中,光明照耀,俨然如新,海上之民,咸皆见之。俄然雾起,浮图遂隐。”至七月中,平陽王为侍中斛斯椿所挟,奔於长安。十月而京师迁邺。
——北魏《洛阳伽蓝记·城内》,杨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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