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岁那年的天空,全是阴霾。
我的心情糟糕到极点,脾气也坏到极点。
初三毕业后复习了两年,可我依然与中专无缘。
娘铁了心不让我再复习。我不甘心,却也觉得没脸再张嘴,只能天天自己生闷气。
也确实不该再上了,村里和我一样大的伙伴没有一个在上学:打工了,托人进工厂找活了,贩粮食贩菜摆摊子了,更有两个已经定了亲,听说过年的时候就把媳妇娶进门。只有我还厚着脸皮上学,晃着一米七八的个子像风中的高粱秸,不光不给家里挣钱还花钱,简直就是二流子。
我的世界崩塌了。我脑子里似乎从没想过不上学的事,我真不知道自己不上学能干什么。
我极度失望,无来由地发脾气,连一向叨叨起来没完的母亲也不敢轻意招惹我。
爹和娘常常没来由地争吵,让我觉得低矮的屋子里塞满了争吵声。
这不正常。爹很少和娘吵架的——爹脾气好是一方面,吵不过娘是另一方面。爹早已习惯了服从,可现在,爹却常常没来由地骂人,骂鸡,骂庄稼,骂锄头和镰刀,脸子阴得像兜满了水的云。
娘就摔摔打打,高一句低一句,骂声填满了院子。
我慢慢听明白了,吵架的源头还是我。爹还是想让我再读一年,可娘坚决不乐意。
爹不会讲道理,只说我下了学能干么,一辈子也就这熊样,没点盼头还过什么狗操的日子。
娘就骂,把铁勺子扔得乱跳,用铁铲子尖利地剐着铁锅,刺耳的尖利让空气冒出火牙子。
我捂着耳朵,我把被子蒙在头上,在被窝里哽咽流泪,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声音。
“心高,得有那命!你不是有本事啊,你有本事供你儿子上学,你挣钱去!”
这是娘的杀手锏。埋怨爹不会过日子,埋怨爹不挣钱不会做生意,以往这句话一出,爹就偃了旗,缴枪投降。
可今天不知怎的,爹腾地站起来,嘴里骂着无法描述的粗话,扔下一句:“挣钱就挣钱,明天让他去上学!”
爹吼完,气哼哼地转身离开了家。
晚上,爹没有回来。第二天吃清早饭,爹没有回来,眼看着又到了天黑了,爹还是没有回来。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我问娘爹去哪里了,娘气哼哼地不理我。
我问急了,她也急赤白咧地骂我又骂爹:“愿往哪去往哪去,还不都是你!”
爹真生气了,老实人生真气,他不会……我越想越怕,越想越急,急得满脸是汗。我跺着脚冲娘大吼:“成天穷叨叨穷叨叨,什么人也被你叨叨死!”
娘转身就抽笤帚疙瘩,我扔一个白眼进了屋。
“他死活让你上学你就上,上不出来也死了心,是你逼走的他,他为你挣钱去了,跟着别人去平阴挖玫瑰池……”
我最终还是在娘的骂声和叨叨声中背起了书包。
后来我才知道爹受得什么罪——爹虽然也是庄稼人,可他高小毕业后就当了公家人,即使后来小人作梗让他丢了铁饭碗当回了农民,他也一直在生产队里当队长当会计,所谓干活更多是动嘴。我娘也叨叨说他不会干活,根本就没出过力,打打算盘记记账动动笔杆子行,下苦力种庄稼爹几乎是废物。
我担心爹干不动这活,听别人说挖玫瑰池很累人,人站在冰凉的水里挖泥,一锨一锨地拧着腰把泥垒到塘上去……我更担心的是爹晚上怎么睡觉,他和娘吵架生气就走了,没带锨没带碗筷没带被子褥子,他怎么吃饭他晚上睡在哪里,铺什么盖什么……一想这些我就气,对娘的恨和怒就增了几分。
后来听娘说挖一天玫瑰池给十块钱。我听得张大了嘴巴——那可是一九八七年,十块钱绝对是大数字!
“你爹没给你说过吧,他落下了腰疼病,腿也被凉水冰出了毛病,一到阴天下雨就疼得咬牙……全为了你……”
爹没给我说过,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即使现在快八十的年纪,我和兄妹往家打电话,他张嘴就喊我娘接,有时我们让娘把电话给他,娘说他就着急摆着手不接,电话里娘又骂个不止。
一次我回老家的时候陪着老爹喝酒,爷俩个喝得有点多——我平常回家很少喝酒,因为要当天开车折返。那天我陪着爹喝了点,爹问清楚我晚上不走后,很是高兴,喝着喝着就多了。
酒多了,爹的话也多了起来。
娘坐在一边看我们爷俩喝酒,听着爹絮叨,满脸笑意。
“你……可别怨你娘……”爹说话不利索了,手乱比划,“这个家……全靠你娘撑起……”
我望了一眼娘,没言语——娘知道我们兄妹都孝顺,可她心里一直有个坎,总是不经意提起当年那些事儿。
我心里也有一个坎,可那只在心里:什么对啦错啦的,他们老了,都是爹娘。
可我还是没忍住压在肚里三十年的好奇:“那年你们吵架,你去平阴挖玫瑰池,怎么吃……住的……”
爹笑了,孩子似的,望了一眼娘,又转向我:“吵什么架?那……都是骗……你……”
娘也笑了,附和到:“骗你!逼你好好上学,你爹说叫什么……苦肉计……”
我喉头陡地一哽。端起酒杯,泪水滴到了酒里,我一口把那酒吞了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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