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

   你今天请客，只叫了两个人，一个是医生，你想请他吃饭已经很长时间了，因为你太想问他一些事情。另一个是你生意上的朋友，纯粹是坐陪。

坐在酒桌边，你说你现在很悲哀，因为十七年前那件不同寻常的事。你请求医生能告诉你，你现在应该怎么做。
   十七年前，你带着家人来新疆打工，在一个村子里帮别人种地。那一年，你的家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你的三个孩子同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那时最大的孩子才四岁，最小的宝贝儿子才六个月。你和妻子把三个孩子送到了当时比较有名气的一家大医院。住院后，医生检查了病情，说，如果当天晚上没有事，那就能过去，如果有事就很危险。那天晚上，你和妻子没有合眼，徘徊在医院长长的走廊，害怕黑夜的妖魔盯住哪个孩子不放，当然最怕的是那唯一的男孩被妖魔看中，你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仿佛这种守护能抵御意念中某些不幸的降临。第三天，医生告诉你，孩子们基本没事了，你们稍稍喘了一口气。可是，第四天，医生却告诉你们，你唯一的儿子不在了，死于那种不明不白的疾病。你和妻子当时就晕过去了。等你们苏醒过来，医生没有让你们看孩子的遗体，只说要做研究。等两个女儿的病完全好了，医院让你们出院，没跟你们结账，还补贴给你们两百元钱，就让你们走了。
   妻子在生过儿子之后就做了绝育手术，可是儿子又没了。你们是想看看儿子的遗体的，因为那毕竟是你们金家的人，但医院一直推托，劝你还是不看好，看了会伤心，会受不了。到了要出院离开，你们也没有看上。医生告诉你们，现在未婚的女子生儿子的很多，到时候给你们抱一个。但之后你在医院等了一个多月，也没有等上生儿子的。那段时光，你和家人像做梦一样恍惚。
   这一晃就是十七年。
   你喝了两杯白酒，微红的脸上渗透出油亮的悲怆。你们金家兄弟四个，大哥家全是女儿，没有儿子；二哥家倒是生过一个儿子，但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三哥家有儿子，但三嫂离婚时带走了；现在家里的老父母就指望着你们能带给他们一个孙子，可是你们为了生这个儿子跑到新疆，却让儿子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件事让你怎么也不能接受，永远也不能忘却。你始终怀疑自己家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自家的亲人，死了还不能安生，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等待着人家需要的时候捞出来，东割一刀西割一刀，研究过来研究过去，放在谁身上心灵也不会安宁。听着你说，大家的心里都空落落、凄惨惨的。医生说，你可以去医院查一查，医院里死亡的人都有记录，而且档案都保存着，用做研究的尸体更是记得详细。他还说，他就是从那个大医院里出来的，那里的档案比较正规。
   你却说，你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现在你们县上中学里有一个高中学生，家是W市的，他长得和你的二女儿一模一样，同学们都当他们是姐弟，和他们开玩笑。你女儿回来给你讲，你去看了，你说，那简直就是你们家里的人。你指着你的小耳朵说，耳朵也是这样的干耳朵。又指着自己的鼻梁说，鼻梁也是这样的塌鼻梁，眉毛、嘴巴简直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今年也是十七岁。如果你的儿子活着得话，今年也是十七岁……
   你是说……医生吃惊地停下正在吃着的酸菜鱼。
   停了片刻，医生说，你说得不大可能。那么大的医院要做这个案至少要三个人，主治医生、护士长、当班护士，三个人商量好了才能做成这件事。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
   同座的生意上的朋友问，老四，你想怎么样？把那孩子认过来，为他花钱、娶媳妇？然后他再不要你？你是吃饱了撑的……
   你说，看你说得，如果真是骨肉，怎么也不能看着不管。
   医生说，不可能，你想，他养父母怎么可能让他来这里上学，让他有机会认你？
   你说，可能他们不知道我是这里的人。
   医生说，不可能，他们要下那孩子，要的时候医生就会交待，他们是不会让孩子往这边走半步的。
   他的养父母会不会有变故，故意让孩子来……
   你没有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医生总说不可能，让你很失望；朋友又总觉得你在自找麻烦，不合你意。你想带那孩子做个亲子鉴定的。如果是自己的孩子，怎么也要让他知道，他还有家人在世上，他的父亲已经混得很不错了，足以为他提供良好的受教育的条件和比较好的未来。至于那养父母，看儿子，如果想回去，他可以回去。但心里要知道，他还有父亲在，他的亲生父母一直不相信他没有了。
   如果不是，你也就死心了……
   你又喝了一杯酒。今天你请客，只叫了医生和那个生意上的朋友，不为生意，只是想说说这件事。你始终没吃一口菜，只喝了三杯酒。医生和朋友吃着你点的川菜，津津有味。
   朋友说，你是想儿子想疯了，尤其在现如今发达起来的时候……
   医生说，十七岁的儿子，你应该考虑他的承受能力，认了，父母那边……你这边……他自己……我一个朋友的亲戚，也是类似这种情况。知道实情后，对孩子打击很大，孩子拒绝见任何人，也不愿意去学校，更没办法参加高考，像是换了一个人……
   你不说话。你没有想到医生说的内容。你在心里盘算，怎么让这个儿子快乐地接受这件事，怎么让儿子处理身边的事不为难，怎么让儿子按照你想的轨迹生活……
   你要了解那孩子怎么想，不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医生有点气愤地说。
   你不知道医生就是一个养子，更不知道医生现在的儿子也是从那个大医院里“要”来的，只是现在已经很大了。要了儿子，医生就举家乔迁，来到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他最害怕提起儿子的身世，尽可能回避涉及到的任何话题。他不想面对那些复杂的结局，他只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找人说儿子的事，你已经想了很久，想了很多。
   那孩子肯定是你的儿子。你不容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