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雪白骏马奔驰在江州城那足有八宽的中轴官道上,速度极快,寻常人只见到一抹白影闪过,而后就带起一阵能把人吹的东倒西歪的劲风,所谓白驹过隙,不过如此,这匹神骏之物名为白隼,并非中原物种,与顾瑜那只花狸同出于南疆十万大山,此马有着不输于西凉汗血宝马的体能却脾性温顺,一生只认一主,就算在那原产地南疆也是宝贵至极,更不要说中原了,有些人穷极一生也见不到这等传言中的灵物。
骏马狂奔至玉岚府大门前骤然停住,围观的人群被扬了满身土灰却没人愠怒,有意无意中,脸面被人摁到泥里的一众江州豪门反而拍手叫好。
马背上的人一袭得体素白长衫,虽然没有任何配饰而略显朴素单调,但有点眼光和见识的人都知道,那是岭南道苏州所产的上等白玉锦缎,享有苏州锦缎甲天下的美誉,说是寸锦寸金也不为过,瞧这一身儿,做工精美,左边袖袍之上,用昂贵金色丝线纹绣而成的一只五爪金蟒栩栩如生,更为这扮相增添了几分尊贵之气,能穿的起这种锦衣华服的,或是富甲天下,或是权势遮天,总之就是非富即贵,年轻公子哥儿左腿一跨,从马背上跃了下来,目光平淡的望向正在玉岚府内自斟自饮的郑长缨。
郑长缨仅仅是扫了来人一眼便不去在意,正要命手下赶人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猛然抬头再细细打量来人,来人年纪与他不相上下,有着一对狭长凤眼,身为男儿却长相如江南女子一般婉约动人,乍入眼帘,郑长缨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几番回想,郑长缨脸上万年不变的倨傲神色终于一点一点退去,几年前给她留下难忘印象的那个身影终于跟眼前之人重叠在一起。
五年前的那场泰安宫殿试上,无论之前如何身负盛名的年轻才子,皆被眼前之人一力挫败,就连作为那一届国子监班首的郑长缨也被稳稳压下一头,以一人之力,改变了每一届殿试都被国子监霸榜的风气。
而令郑长缨终身难忘的是,这个做事不循常理的年轻人在得了榜首之后,见他屈居次名,便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用毛笔在他脑门上写了个“二”字,那时心境尚不成熟的郑长缨哇哇大哭的跑离考场,依稀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戏谑笑声。
那场闹剧使得好面子的父亲郑书宝大怒,先是狠狠的责罚了他一顿,而后亲自拜见圣上,要求圣上重重责罚那个离经叛道的年轻人,圣上架不住他苦苦相求,第二天命顾云鸿在烈日炎炎的考场前罚站一天,哪知那天正巧赶上顾云鸿远嫁滇西的小姑顾念夏回娘家探亲,她对自家侄儿的宠溺比老太爷顾青望还要更甚几分,得到消息后心疼侄子吃苦,便领着一群家奴去了泰安宫,常言道与妇道人家讲道理最是难办,守卫官兵一来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二来她哭哭啼啼有伤风化,约法三章后便放她进了考场,结果就看到被烈日晒得呲牙咧嘴的顾云鸿,当场勃然大怒,领着顾云鸿就要去那郑书宝家讨个说法,还好顾云鸿在大事上还算明净,说服姑姑权且在这站一天,一向混起来不管天高地厚的侄子如此懂事乖巧,顾念夏感动的眼泪汪汪,命人运来躺椅,遮阳幔布还有满满一大车的时鲜果蔬,姑侄俩人连同一群家奴有说有笑的在那考场上待了一整天,可怜第二天得到消息的郑书宝,差点没气昏过去,自此不再与顾家小崽子置气,不是不敢,而是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做那些无用功。
只是郑长缨却将此事铭记在心,这些年来他进修异常刻苦,同龄人皆被其远远甩在身后,恍惚中他感觉两人的差距也越来越小,最近听闻顾家与皇室关系有所冻结,所以他来到江州才丝毫不掩饰身份的高调行事,其中不乏要在这个死对头地盘上抖抖威风的心思。
只是未曾想到,冤家路窄不只是说说而已,老对手多年未见,郑长缨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虽然依旧忌惮他做事从不讲常理分寸,但一码说一码,挣得是面皮,那气势上不能弱了半分,郑长缨放下手中酒碗,负手抖袖。
“顾公子,一别数年,别来无恙?”
顾云鸿一愣,盯着郑长缨看了好片刻,竟然没能认出他是谁来。
郑长缨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外头看热闹的一群一阵哄笑,磨叽老半天,人家压根都没记起他是谁。
郑长缨手下的中年随从可没了这份耐心,他出身滇西,没听过顾四公子的名头,郑大人惜他一身武艺对他青眼相加,这娘儿们一样的小子敢这么无视郑公子,须得好好教训,眼见主子脸色不好,如此争脸的机会,怎可放过?当下他怒喝一声“竖子无礼”便一步踏出,气势宏大。
此人一身气血雄浑,一看便是修为不低的武道高手,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朝顾云鸿的脑门拍去,以后者的身板,若被一掌拍中,免不了要伤筋动骨,在床上躺个十天八天。
千钧一发之际,一抹白影自顾云鸿身后飙射而出,直奔中年随从眉心,后者粗略感应,迎面飞来之物掷出时被灌注了磅礴的气机与力道,来势之猛若被击中非死即伤,出手之人将时机把握的刁钻毒辣,在他动手之前故意隐藏气息,给他制造出手的机会,却又选在他起手势已出的情况下横插一脚,此刻他收势已晚,他手掌碰到顾云鸿前就会先一步被击中,片刻后他悲催的发觉,除了硬抗这一记落个重伤之外,他竟毫无办法,无奈之下,只得硬生生的止住身形,转身一边低头一边双臂交错挡在脸前。结果他仍然是低估了出手之人的实力,酒杯砸在他手臂上的那一刻,其力道不亚于大乾王朝制式铁骑的冲撞,原本前冲的身形硬生生被砸的倒飞出去,直至撞烂的好几套桌椅方才停下。
郑长缨大惊失色,此人是父亲从滇西聘请来的高手,一身外家功夫臻至化境,寻常百十铁骑不得近身,除非面对的是大乾江湖武评前十的几位高人,寻常高手一击之下想要将其重创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所以郑长缨的第一反应就是出手之人应当是顾云鸿的小叔顾念冬,祥永年间的武状元,其武道修为位列大乾武评第六,痴迷武道二十年,只是常年在外砥砺修为,根本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每次在江湖中抛头露面,其在武评的排名就要上升一名,十大高手硬生生的被他挤出好几位去,不过那也是敢怒不敢言,这位武痴打起架来,连当今武评榜首都是颇为的头疼。
不过郑长缨猜错了,从人群中挤出来的是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头,老头儿一身青衣,满是补丁破旧的很,头发潦草的盘成一个发髻,用一根木釵插在头顶,不过卖相虽惨,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上依稀可以看出硬朗的线条,想来年轻时也曾有过一张不俗的面相,他手里拎着一个破旧葫芦,目光动也不动的盯着还在地上打转的白玉酒杯,里面的酒早已洒了一地。
显然之前将那人一击倒地的,就是这个不起眼的酒杯。
老头似是惋惜的很,转头对着顾家少爷恶狠狠的道。
“顾家小子,本着买卖不成仁义不在的道理,老夫丢了一杯上好的白玉醉,你得赔两坛!”
顾云鸿一笑,道。
“整个江州城的好酒你随便喝,能把我喝穷,那是你的本事!”
众人惊叹,四少爷说话办事还是一如既往的霸气绝伦哪。
顾云鸿把目光转向郑长缨,笑道。
“其实早在你刚进入江州地界时我便得到了消息,我江州风土富庶,民风质朴,待客至诚,你来江州做客,我们本该尽地主之谊,可你这上门的方式却是不太合礼仪,我知道令尊在庙堂之上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我若是你,身为贵胄子弟,行走在外必定会放低身段,低调从容,断不会做出这等喧宾夺主的事。”
佝偻老者嗤笑一声,找了个椅子坐下,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样子,混浊的小眼睛不时瞥向已经负伤的中年随从,目光不言而喻,无非就是警告他趴那别动。
郑长缨忽的大笑出声,顾云鸿这番话算是彻底的激怒了他,想起五年前的种种,对后者仅存的那一点忌惮荡然无存。
“低调从容,你顾大少爷嘴里也能说出这种话来?”
“五年前你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羞辱我,可曾低调从容?事后风轻云淡的样子可曾放低身段?”
顾云鸿一怔,这才想起五年前自己还跟这个郑长缨有过那么一段孽缘,只是那时全凭年少意气所为,事后便忘的一干二净,没想到这郑长缨到今天还耿耿于怀,心胸狭隘的秉性真的是跟郑书宝一模一样。
“当年确实是我做的过火,但那时你我都是孩童心性,若今天你还不能忘怀,顾云鸿给你赔个不是。”
底下众人又是一阵哗然,这郑长缨真有那么大的威势?在众人看来,顾家少爷好声好气跟他讲理已经是天大的面子,现如今还要给他赔不是,是这郑长缨后台足够硬,还是顾家少爷游历一年给磨没了脾性?
不想这一退,却是给了郑长缨底气,他冷笑着坐回原位,用只有两个人听清的声音说道。
“顾四公子,当年夺运一案,我也有所耳闻,近几年顾家跟皇室关系有所冻结,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我奉劝你,行事之前务必三思。”
旋即他又故意高声道。
“我今天没有别的意思,玉岚府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好去处,无非就是想要见那女子一面,看看是否称得上犹如传言中的那副妖媚皮囊,没打算理会你,你若强出头,我也不会退步,我不相信顾老太爷会为了一个卑贱娼妓为难我一个小辈。”
先是被一番无头无脑话语暗中敲打,而后又被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顾云鸿嘴角带笑,转身出门。
郑长缨面色讥讽,到底还是个无良纨绔,撒泼惹事在行,到了紧要关头,还不是做了缩头乌龟?难怪众多王公贵族每每谈起顾家四少爷时都要带上有才无德四个字。
然而郑长缨还未来得及得意,身后恶风不善,本能反应让他猛然弯腰低头。
锋利的剑刃划过他的头顶,华贵的束发冠被斩落在地,他猛然回头,目光惊恐的望着一脸狞笑的顾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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