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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终记:道阻且长 从容尽意

2019年终记:道阻且长 从容尽意

作者: 美好铜雀台 | 来源:发表于2020-01-04 16:10 被阅读0次

    2019年终记:道阻且长 从容尽意

    关山雪

    1

    今年3月初,在青藏高原上空近万米的云海中,我随手翻到唐人李颀的一首送别诗。作为长者的李颀,告诫作为“忘年交”的后生魏万:“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李颀说,小魏啊,你得小心“长安”的灯红酒绿 ,注意“长安”的声色犬马,提防“长安”的欲念横流,好好地做人做事,干出一番名堂来,别白白地蹉跎宝贵的青春岁月啊。李颀这番恳切的叮嘱,不知道后来走向求仙问道之路的魏万有没有听进去,但着实让我胸中激荡起一股暖流。

    这种暖流是什么呢?

    我想,除了对“人生百年几今日”的感慨。剩下的,也许是“长安”已然成为我记忆版图上的独特地理标识,既是“昔日龌龊不足夸”的青涩回忆,也是“长安不见使人愁”的恍然若失,还是“当年志气俱消尽”的自我悦纳,甚至是“我也不上长安眠”的人生选择。

    2019年,是我的本命年。这一年我遭遇过什么挫折与煎熬吗?似乎有过,但我的当下已然岁月静好,云淡风轻。这一年我迎来过什么喜悦与幸福吗?也许有过,然而我始终波澜不惊,甚至是有些悲观消极。

    2019年立冬后的第七天,我八十多岁的祖母溘然长逝,结束了伟大平凡的一生。在某种意义上,祖父和祖母的先后去世,象征性地结束了我人生编年史上的“祖父母时代”。

    光阴苦短。为了给“祖父母时代”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我决定去走一走祖父来时的路。查看地图后,我大概设想出了路线:从莲花至陇城,陇城抵龙山,访西沟村,再由张家川乘车,一路翻越关山河谷,最后归乡。

    2

    “我孙儿以后是有福的人。”他仿佛非得和谁进行强辩似的,发出坚决的一声。

    那是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句叮嘱,或者说是下达的命令。

    我的祖父能够随手从疯长的杂草中,准确地揪出并折断一根青蒿。在发表意见的空当,他会娴熟地把青蒿杆的表皮撕出一段纤维,然后用双手把它慢慢地捋直。接着,他会伸出淡红色的舌头,用极富韧性的青蒿纤维,上下刮着舌苔,直到白色的沉淀物质被刮出些许,他才结束这种令人不适的动作。

    还有一次,祖父突然咒骂一声从地上弹跳起来,并迅速转身解开裤腰带,在内衣里翻找什么东西。末了,他转过身来骂骂咧咧地告诉我,有几只红色蚂蚁乘其不备攻击了他的下体。那是仅存在于祖孙两辈之间的滑稽场景,至今令我记忆犹新。

    我依稀记得曾经摩挲过他的大手,皮肤皴裂、黝黑又坚硬,指甲缝里残存着烧艾草的烟灰,骨节粗大有力,却十分灵活。但现在回忆起那种触感来,我总是把那双大手和非洲犀牛的角质皮肤联系在一起,尽管我从未摸过一只犀牛。

    祖父硕大的喉结上下翻动,发出在深井中打水般的声音。他下巴上的皮肤在岁月摧残下,经受常年地心引力的影响,变得松弛柔软,有时从我的角度仰望他的下颌,我会发现他的脖颈上又长了三块年轻的老年斑。

    回忆总是从一根普通木棍的末端开始。他捡拾起那根木棍,指了指西南方向的六盘山余脉,木根的一端攥在他的手里,另一端仿佛横架到了关山的山顶上,形成一种奇妙的联结。然后,他用类似炫耀的口吻告诉我,他曾经拖家带口,以顽强的毅力和不屈的斗志,战胜了一座座山脉,一条条河流,一次次畏难,最终抵达这里,开创了如今的家业。

    在叙述的开头,他总是渲染多灾多难的社会背景。在叙述的结尾,他总是重申中国共产党的伟大光荣。他站在我的前面,腰上系着一条老旧的麻绳或者皮带,手里攥着一根木棍。我站在他的面前,瘦弱的身体支撑起一只笨拙的脑袋,上面长着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

    终于,我和他达成了一种表达者与倾听者的宝贵默契。他成为我的第一任老师,木棍是他的教具,山水万物是他的黑板,他的回忆与想象则是绝佳的教材,我是他唯一的学生和听众。于是,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成为我认识和理解这个世界的启蒙者。

    在我稀薄的记忆中,他叙述的故事,总是夹杂着正叙、倒叙、插叙、夹叙夹议等一系列形式,内容则是以他自己为主人公的各种故事。以我的角度看,大概涉及到社会风俗史、民族融合史、神话史、政治史、经济史、战争史、流民史、建国史、新中国经济建设史、文革史、改革开放史等,并形成了简陋的一家之言。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似乎已经意识到,个体的人生轨迹与命运沉浮,更有趣,更需要被关注,被倾听,被记录,甚至是被想象。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祖父是一个拙劣的表达者,由于出现记忆的断层或者注意力的分散,他的故事总是没有讲完就匆匆结束。他的甘肃方言实然影响了我本就不成熟的理解力,使故事变得更加七零八碎,缺乏逻辑性,无法实现圆满的故事线索。总之,我必然已经曲解、误读了我的祖父和他的故事。

    前天,我乘坐大巴在关山河谷穿行时,看到一只虬龙般生长在悬崖上的杏树,突然就想起一件小事:有一年,表哥带我去打杏子吃,石头从他手中抛起,形成完美的弧度后,掉到了我的脑门上。祖父看到我头上的伤,问了些什么话,然后背着我去医疗站上了药。那是记忆中他第一次背我,也是最后一次。现在我绞尽脑汁地把记忆触手伸向最深处,仍旧不记得当时在他脊背上的气味与模样。

    在我的记忆中,他始终是须发皆白,声音洪亮,踽踽独行的倔强老者。

    唯此,无他。

    3

    风尘仆仆地奔赴秦安,是因为轩的兄长进,将于12月31日大婚,一桩天大喜事。我有幸成行,与有荣焉。

    高铁到站,车门一打开,黄土高原熟悉的冷空气就扑面而来。旅客们纷纷从车厢里拉扯出一堆小孩、行李箱和千丝万缕的怪异气味,然后在寒风中立马化身为喷气式火车头,向冷风里去。

    轩在站口等我,他穿着单薄的黑色风衣,在风里站的笔直,由内而外地呈现出一种与天寒地冻作斗争的精气神。看到轩的身材,我肥硕的肉身愈发地局促不安起来,我的情感则顽强地支撑起肉身,在风里摇摇晃晃地奔跑开来,呼哧呼哧,我变了成一只被风吹胀的黑色塑料袋。

    车一路向莲花镇奔驶。在车里,我回归角色,迅速成为专业的倾听者。听轩吐槽公事,谈论家事、描述情事,对于我这种感情木讷、做事呆板、生活单调的人,真是一种粗犷的享受。在他的叙述过程中,我时而愤怒,时而叹息,时而羡慕。这种敞开心扉的语言对流和情感共鸣,舍他其谁。

    到轩府上,轩的祖辈、父母辈和兄弟辈向我嘘寒问暖,知冷知热,使我深感老秦人的热情好客。桌子上已经摆好香喷喷的臊子面。我吃了三碗,轩吃了五碗。想到自己的皮带虽然已经松了两三节扣,但仍勒出一圈红色的腰线,内中就惴惴不安。

    2019年终记:道阻且长 从容尽意

    以下是略:

    ——饭毕,与众人围炉夜话,畅谈藏地人情风物。又同轩之兄长玩牌“挖坑”,输赢盖半。及夜深月明,轩母慈善,言“婚房可住,希冀好事”,遂为铺床暖被,吾喜而从之。与轩卧谈半宿,一夜酣眠。翌日,与轩驾三轮车,游巷道,邀亲族,观风俗,掌典故,始知彭大将军曾于此乡立马横刀。中午,观刘氏迎神主牌位,简朴隆重。及晚,刘氏宗族聚而飨之,先食臊子面,后食凉菜,异哉!又有耆老掌事筹谋,事无巨细,皆委于人。吾与轩谨小慎微,唯简事小务慨然自任。吾手书“狮王在此 花红盖之”于红色窄纸上,主事者言可沿途撒之,驱邪祈福。吾乡盖无此风俗也。及晚,明日事备矣。婚日,蚤起,洗漱毕,与众人洒扫庭除,摆置宴桌,陪刘进、刘轩沐发造型,三人趋往发廊,冷风袭来,皴面乱发。八点半整,婚车珠联,盘塬而上,迎娶新娘。岳翁府上亦张灯结彩,喜气盈门,宴飨贺者。迎亲者拜祭神主,馈赠聘礼。及日中,新郎轻叩门扉,女眷在内拒之,扣门不启,男丁则群起而拱之。及入门,则分散红包,嬉戏而毕。新娘头顶红盖,由伴娘女协伴,出府门,入婚车。新人将入刘府,主事令下,则鞭炮齐鸣,里人欢迎。至午宴开席,大宴宾客,新人敬酒,亲族勉之,里人贺之。所惊喜者,翁姑皆画花脸,扮丑逗乐,使人喷饭。晚九点,夫妻三拜,焚香爇纸,礼成。则新人抢入洞房,曰:“先登堂入室者,日后地位隆盛”,观进兄颇具君子之风,日后必定有“河东狮吼 拄杖落手”之象。此地婚俗大抵若此也。所叹者,秦安拒陇州不过关山几道,言语虽模棱可辨,然风俗殊异,事礼多有不同。吾观秦安民风淳厚,亲邻和睦,亲望亲好,邻望邻好,里人门户亦多悬“耕读第”匾额,实乃文教昌明之征也。

    4

    2016年的夏天,我在秦安县进行教育调研时,曾经路过大地湾遗址。但由于时间紧迫,未能下车观看。这次,进兄的婚礼结束后,我告别刘氏宗亲,在轩的陪伴下,往秦安大地湾遗址去。

    大地湾考古发掘完成后,对原址进行了回土填埋。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是几架人造还原的半地穴式茅屋,孤零零地驻守在现代化的村庄里。我在空旷的黄土地上伫立良久,想象这土壤上曾经奔突过的一切生物,原始森林,鸟语花香,虫豸野兽,家禽家畜,还有体力充沛,情感丰富的男女老幼以及他们的时代。末了,我们走进一家简陋的陶品小店,里面摆满了手艺师傅的陶土作品,惟妙惟肖,浑然古朴,是对大地湾先民艺术审美的熟练模仿。轩将一只陶瓶人头像赠与我,陶人的面部表情生动,嘴角上扬,露出神秘的微笑。我想,千年前的某一天,制瓶人的第一件作品,是赠给了谁呢?

    陶塑

    大地湾博物馆里,陈列着八千多年前的生命与智慧的遗留。三具保留较为完整的尸骨躺在光影下,骨骼被岁月打磨,泛出光泽,显得圆润可爱。使人不禁发问,这具骨架的肉身与灵魂,在几千年前,曾组合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或她经历过什么样的悲欢离合?他或她有过什么样的喜怒哀乐?他或她是否叛逆过,迷茫过?他或她拥有过什么样的人生呢?

    这种问题,总带有一种悲凉色彩,让人不寒而栗。

    5

    过了陇城镇的大牌楼,就到了镇子的中心。下了车,绕过一座古井亭,我们看见一座指示牌上,上面标着“女娲庙”在往南500米处。“500米的话,我腿短,大概要走一千多步。”我暗暗思忖,就像网上说的,2019年我得支棱起来。走路就是运动,运动就会减肥。

    庙是新的,地却是古的。这一方庙宇里,来来往往,又有多少善男信女在憧憬过、祈求过,喜悦过,失望过呢。

    庙宇华丽,大殿供奉女娲大神,壁画呈现出的女娲抟土造人,炼石补天的神话传说。女娲是主神,既要管自然灾害,又得察民情物理,确是十分辛苦。东北方为娘娘庙,祈求多子多福,福泽绵长。西北方则供奉文昌帝君,祈求金榜题名,官运亨通。这种绝佳的神力资源组合,着实让百姓省时省力。我觉得,这应该是封建社会时期百姓办事流程精简化、一站式服务的绝佳例证。

    正殿前,供奉着女娲补天时剩下的彩石。一些学者认为,女娲大神的“炼石补天”,是先民烧制瓦片,屋顶补漏技术的诗意叙说。这种解读真是有理而无趣,残害童年。事实上,现代科学的到来,导致大多数谜题的打开,总是以破灭神话与美好幻想为代价,只是让真实世界变得更加单调、更加苍白,更加坚硬而已。

    女娲祠

    6

    陇城往龙山的路上,目光所及,是层层累累的黄土台塬。冬日里,烟雾在村落的上方汇聚铺展,形成一层乳白色的薄膜。疾驶的车窗外,一切事物化作单一的彩色团状物或者线条,迅速地后退,加深了人对时间的流逝感。

    龙山镇的街市,与故乡没有大的区别。但如果细心,会看见来往的许多汽车上,装载着一车厚厚的动物皮毛。空气里弥散着烤制肉类和油炸食品的奇特香味,那是人间的烟火气。

    我花了两块钱挤上班车,去祖父长大,父亲出生的西沟村。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干净、祥和、静谧,但是陌生。村庄的一部分建立在黄土台塬上,两山之间是狭长的河谷平原,一条河干涸结冻,裸露出浅浅的河床。

    在我看来,这里的一切事物都被时代改造了,老人已经去世,记忆被抹杀,建筑被摧毁,新人、新的记忆和新的建筑在黄土上迅速生长。一切新事物如同夏季涨起的河水般,早已瓦解了祖父记忆的河床。

    我感觉十分沮丧,除了山川河流和乡音风俗,估计这里没有多少祖父熟悉的东西了。在张家川县城,我吃了一碗荞面节节,卖相一般,味道寡淡,吃完后胃里一直反酸。邻桌坐着一位白帽长须的回族老者,询问贵庚,方知老者已过古稀之年。老人精神矍铄,目光深邃,和蔼,健谈,他操着一口甘肃方言,胡须抖擞,使我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

    关山小镇

    7

    我以车轮作脚掌,以目光为触手,试图在情绪上感知二十多岁的祖父。

    车在山河间穿梭前行,沿途的街市、村庄、人物、牛马和景致,在我的瞳孔上灵动地跳跃和飞驰,形成一幕幕重叠交织的虚幻影象,并化作我瘠薄记忆的某个部分。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等我听熟了李健的《向往》,家乡已经在眼前了。

    你看,哪有什么步步为赢,只是怀着初心,就一步一步,从容向前。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目的地。

    看,这才是普通人的真理。

                                                                                                            2020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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