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雁儿死了。
是死了吧,就在这春意正浓的时候。太阳刚从东方挤出半张脸,森林的生机一如晨雾般浓郁,好大一颗露珠从头上的树叶滴下来,滴进我的怀中,落在雁儿的额头上。我伸手试探他的鼻息,发现已没了动静。
到底是挨不过,败给了病魔。
风一阵一阵的似抽泣般撩动着我的头发。我紧紧地抱着雁儿,像以往哄他睡觉一样。我在等浓雾散去,等太阳完全睁开眼睛,到那时花儿醒了,草儿也醒了,或许雁儿也就醒了。
森林的清晨如同无风的湖面,当太阳宛若石子般投入,便泛起动人的生机。只是这个晨光,随着雁儿的逝去,所有的花草都没有了以往的神采,老树也垂枝低头,我能感受到整个森林都在为他哀伤、哭泣,这么久了,雁儿早已成为了森林最好的朋友。
他常说:
“哥,我给你讲老树昨晚给我讲的故事好不好?”
“哥,这里的花草都跟我说自从我来了就不寂寞了,因为我能跟它们聊天。”
“哥,你说我真的是妖怪吗?”
“哥,我想回家。”
雾已经散了,雁儿依旧闭着眼。晨露氤湿了我的衣裳,我擦去雁儿额头上的水珠,轻声说道:
“回家,雁儿,哥带你回家。”
二
人说万般最远途,是归乡路。
我抱着雁儿,走了很久很久。
头上的太阳早已不复春日里的温柔,它此时仿佛狠毒了这个世界,每日都催发出自己所有的光芒炙烤着每一寸泥土,不留余地。我终于在一个傍晚,看到了熟悉无比的村子,三年前像现在一样的那个夏日,我和雁儿就是在村口的那棵梧桐树下徘徊了很久,然后离开了这里,去漂泊了。
我再一次站在梧桐树下,发了好一会儿呆。
村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当我抱着雁儿走进去的时候,满目都是颓圮、落魄,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风一吹,吹起沉积已久的灰尘,发出呜咽的声音,迎接着我的归来。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这偌大的村子,就连一只飞禽走兽都没留下来,我无处问询。
曾经的家也已经倒塌了。我将雁儿放在门前,自己跪下。雁儿依旧闭着眼,如同刚刚睡去一样,我轻轻地、轻轻地怕吵醒他似的说:
“雁儿,哥带你回家了。”
世界一片安静,我没了力气,瘫在地上,靠着雁儿,直至夜幕降临,直至星辰乱眼。
回家了,终于回家了。我想着以前的事情,五味杂陈。
休息了一日,我带雁儿去了爹娘的坟墓。
爹娘葬在村子旁最高的一处悬崖上,当年他们死后,是我亲自背着他们爬到这里,刨了坑,葬了他们。我将雁儿放在墓前,然后坐在悬崖边上,俯瞰整个村子,不知带着什么样的情愫。
傍晚的太阳稍微温和了一些。远处山峦如墨,云烟化霞,残阳归鸟,恍若画境。破败的村庄衬在下方,竟有着诡异的和谐感,整个画面一派祥和,如歌如诉。
我看得迷了,心下也不再想村子的事、爹娘的事、我和雁儿的事,只是觉得这天地之大,自己好像芥子一般渺小,在这如海苍山、如血残阳之中,我就是千万中的一点,孤苦无依,微不足道。
生的意义在哪里呢?
我在悬崖边上坐了一晚上,也没有找到答案。
三
我背着雁儿,离开了家乡。
我本想将雁儿葬在爹娘旁边,但是后来我觉得,我应该带着他继续走。
我不想他死了之后,身边还没有一个能真正接纳他的人。
一走又是数月。
七月流火,秋季的风已经送来了肃杀的气息,泛黄的芦苇紧紧地围着湖面,随风而动,婀娜婉转。湖面的涟漪一圈一圈,一圈一圈,有千千结,映着斜阳泛着粼粼的波光,刺痛着芦苇的心事。
我将雁儿放在湖边的石头上,然后趴在湖边探头喝饱了水。长期的跋涉已让我瘦骨嶙峋,我盯着倒映在水中的我,满眼陌生。
一只水鸟停在了边上,它探头探脑地瞧了我和雁儿好一会儿,然后自顾自地自言自语,满嘴的“这是谁”、“好奇怪”、“死人”、“发生了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听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说道:
“我叫鸿,他是雁,是我的弟弟。已经死了。”
那水鸟听我说话,瞪圆了眼珠子,不可思议地叫道:“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我伸手舀水洗了洗脸,然后挣扎坐起来,靠在石头边上,说:
“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皆具灵性,自出生来,我就能听禽、兽语,而我弟弟,则能与花草精灵交谈。他是今春死的,就是因为花草精灵们的帮助,才能使他尸身不腐。”
水鸟听了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我不管它,像是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
“雁儿常问我他到底是不是妖怪,我说不是,如果你是妖怪的话,那哥也是。”
“雁儿常说,所有的精灵们都对他很友好,为什么那些人就很怕他呢。”
“我比雁儿沉着,会隐藏自己的异能。可他不会,他就想展示最真实的自己。”
“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风停了,芦苇也不动了,湖面如镜,斜阳透过湖水温柔地注视着我。我不能自已,一股脑地将自己和雁儿经历的事对着水鸟吐露了出来。爹娘,村庄,森林每一处都不曾放过,到最后水鸟哀鸣不止,它拍拍翅膀,落到雁儿身边,满目悲悯。
我终于失声恸哭。
雁儿死后,我第一次落下泪来,在这片小天地里放声肆意,泣数行下。
蒹葭不谙残阳短,尽向夕山留晚情。
日落了。
四
我用藤条做了一个筏子,将雁儿放在上面,拉着他继续走。
我不知道我的目的地在哪里,我只是不断地带着雁儿跋山涉水,不曾停下。事到如今,我已经筋疲力尽,宛如枯萎的竹竿一碰就要倒下去。
已是寒冬了,迎面的北风像刀子一样,空气如锥,每呼吸一下都带着剜肉的痛苦。我拖着雁儿爬上一处山坡,山坡迎风而立,我终于支撑不住,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闭着眼喘着粗气。
我也要死了吧。
风吹在脸上多了星星点点的冰凉,我努力撑开眼睛,才发现下雪了。
一粒粒的雪渣砸下来,仿佛从半空中抛下来的白盐,淅淅沥沥无穷无尽。我张口接了一些雪,润湿了皴裂的嘴唇。雁儿躺在旁边无声无息,我搂过他,靠在我怀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偌大的天地,就我们兄弟两人,再无其他,再无其他。
雪下大了,已经不再是盐粒状,转而化作漫天的柳絮飘下来。天是青的,云是黑的,山峦是墨色的,轻飘飘的雪花慢悠悠地搅动着这潭死水,一片片的洁,一片片的白,不多时,大地便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只觉越来越寒冷,越来越虚弱,恍惚中仿佛自己也是一片雪花,落在这泥土上。
我竟心生安慰。
雪更大了,一片片如鹅毛般厚厚实实地铺下来,目之所及皆是密密麻麻的白,什么墨色,什么阴影,都被吞噬得片甲不留。无边的寒意压迫得我几乎动弹不得,我将雁儿放下,自己滑躺在他身边,看着一片片的雪花将自己埋葬,终于油尽灯枯。
我终于要死了吧。我闭上眼,心想。
可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释然。
往事如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幕幕飘过,欢笑,痛苦,犹豫,迷茫,我像旁人一样看着,仿佛这只是别人的一生,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葬在这场雪里,愿来生如雪般纯白。
一定,如雪般纯白。
尾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鸿并没有死。
一群雪狐救了他,它们紧紧地贴着鸿的身体不留空隙,用自己的体温保护了鸿的生命。鸿就这样活了下来。
再后来,再后来就没人知道了,鸿最后带着雁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他们就真的像被那场大雪埋葬了一样,等到春天来了便同雪一起化成水融进了泥土里。
哀鸿离群,悲雁南飞。
君兮君兮,云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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