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刮风很大,楼下的狗们终于安静了。
室友说:“别高兴太早,还没到点呢”!
这次新冠疫情,难得这么长时间的寒假,虽是自由限制了,但闲暇倒是有了。每天睡懒觉,这一来二去的生物钟颠倒了,每到夜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
每到夜里十二点左右,楼下的狗就开始狂吠起来,此起彼伏,一浪胜过一浪。
室友问:“木风,你有没有发现楼下的狗有一个特点?”
“什么特点?它们不会是患肺炎了吧!吠得那么起劲”,我调皮回答。
“不是!它们每天都定时定点叫!”,春生说。
“哦,那应该是十二指肠溃疡犯了,餐后空腹疼,定时定点!我大学实习那会就患过,每到夜里,准时痛醒”,我三句话不离本行。
“我估摸是每到这个点,有人准时下班经过,狗耳朵灵,就嚷嚷起来了”,春生像福尔摩斯一样。
“谁每天这个点下班啊”,我也配合表演华生。
“跟工作有关啰,这年月,谁不被生活所迫”
“工作?晚上?十二点?难道是盗墓!”,夜色浓郁,我们思绪飘飞,不禁瑟瑟发抖。
“你电影看多了吧”,春生鄙夷道,“比如环卫工人啊,都是夜里车辆少的时候去清扫马路;比如饭馆老板,都是每天盘点完店铺清理后才休息;比如下夜班回家的护士……”
“还真是呢,生活不易啊,那为什么那狗每天都叫,不厌烦吗?”我疑问。
“兴许是那人曾经打过那条狗吧,或者是本来乡下的狗就很敬业的,凡闻得响动,必大声疾呼,你没养过狗吗?”,春生似乎十分有经验的样子。
狗?有养过啊!只是许多年过去了。这个时候楼下的狗突然又叫起来了,那一声声的烈性,一听就是乡下小狗不屈不挠、狗仗人势的叫法,一下子将我拉入回忆之中,灰虎的模样也浮现在我脑海里。
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盛夏时节的一天,母亲邀了隔壁段家院子的一远房祖母来帮忙割稻子,忙到天黑,祖母念着家里一堆鸡鸭没喂。母亲就呼我按照祖母的吩咐去办事。
我领着小表弟一同去他家,还没到家门,他家的大黄狗就跳着出来迎接,幸亏脖子上拴着长绳,不然恐怕要扑到我肩上。大黄很听话,鸡鸭都被它赶进笼去了。身后跟了只小灰狗,我去抚摸逗小狗玩了一会儿,便捧了谷子喂了鸡鸭,准备回家去。没想到那只小灰狗一只在我脚边绕来绕去。
我们走出不远,它也跟着身后,样子煞是可爱。“它八成是看上你了”,表弟说。我捧着将它捉回狗窝,我呼表弟一起跑,没想到它还是跟了过来。
我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和哥到木家大院里玩,忽然一条大黄狗冲过来,大家撒丫子跑,我跑得慢,被狗咬了一口,现在腿上还留着两只硕大的牙齿印迹呢,所以我很怕狗。
其实在小时候,印象中家家户户都养有狗,而且不止一只,也许跟那个时代背景有关吧,贼人比较多。每当夜里我们木家村前村的狗,闻得人响叫嚷起来,各家的狗配合很好,都一同叫,传到后村的狗也跟着叫,这样贼人不敢进村里来偷。
如此几番,表弟提议我将狗捉回家养得了,说反正剩下这一只了,其他小狗都被别人领走了。我思索着二郎神的哮天犬、地震前预警带领主人逃脱的故事,就同意了这个提议。
我们在前面走,小狗跟着脚边屁颠屁颠的,十分听话。回了木家村,它竟一直跟了来。远房祖母笑着说:“你们没有将它装口袋里把眼睛蒙住,它认得路会跑回去的”。
“不会的,我会对它好,它就不会回去了”,我说,母亲嫌养狗脏又麻烦,不太赞同我养。“每天我负责喂它就是”,我执意要养,兴冲冲地将放柴草的湘房屋拾掇出来,做了个狗窝,还将墙壁凿了个小洞,供狗进出。
当时电视里热播警察破案飞虎队的剧,里面有只军犬叫飞虎抓坏人十分威风。我养的小狗是灰白色毛发,便给它取名叫灰虎,它似乎也懂了它的名字,我唤“灰虎”,它就使劲摇尾巴。
我每天喂它,将自己吃的饭拨给它吃,炒的肉也偷偷扔给它吃。母亲不准,乡下传统有一种说法,自己吃了的饭菜给狗吃了记性不好。我不相信,还是每天喂它,灰虎很听我的话,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我去哪,它都跟着我。我去上学,它也跟着我,出了木家村,我便不许它再跟我,假装在地上捡石块掷它,它也假装转身往回跑。走几步,我回来看,它依然蹲坐村口,注视着我。
我们木家村后有座白云山,我当我放学回家,都会带着灰虎往山上跑一阵,它很开心地在草丛里左冲右突。我也常陪母亲在山坡地里干农活,灰虎就跟着我们在地里扑蚂蚱。
白云山下有片大的湖,叫木家湖。湖里集满了水,每年春天播种稻谷、孕育禾苗就靠着这湖灌溉山脚下几百亩农田。我看电视里面,说狗天生会游泳,还训练狗抓鱼。一天心血来潮,将灰虎扔进湖里学游泳,它扑腾扑腾一阵就能游上岸,使劲抖一抖身上的毛,甩我一脸的水。
它灰溜溜跑到草丛里打滚,试图将毛发揩干。但从此我再带它到湖边,它便不敢来,远远望见湖,扭头就跑。游泳它是不太喜欢,更别说让它抓鱼了,直到后来,也最多是让它到湖边,舀湖水淋淋给它洗个澡。
灰虎陪我渡过了快乐的初中时光。然后中考我却没考上,这也不能怪我贪玩,只是乡上的中学教育质量太差劲,毕业三个班,也只有尖子班里面能有十几人考上县里的高中。
刚好那一年,父亲回家准备修房。木家村的老式院墙早已经拆掉了,随着村子里外出广东福建打工的人攒了钱回来,也有不少小洋楼拔地而起。
我的小学、初中时代,父母都十分节约,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换上彩色卫星电视了,父亲执意不肯换,每年除夕我们全家仍然围坐在黑白电视机面前看春晚。我十分不解,当年刚过了2008年金融危机,国家号召扩大内需、刺激经济,推行“家电下乡”政策,所以彩电十分便宜。学校里同学家都趁那个机会换了彩电,每天回到家打开电视机,就能收看天南地北的节目。第二天回到学校,就叽叽喳喳聊《超级女声》、《快乐大本营》等等,我一个都没听说,找不到话题,显得十分孤陋寡闻,让我很没有面子。
回到家就在电话里给父亲嘲讽抱怨,抱怨父亲没钱。父亲说他还在攒钱,准备修房。我说还得攒到什么时候啊。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就今年吧。
得知我没考上高中,他很气馁。问我今后打算,我一脸迷茫,其实他也一脸迷茫,虽给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但实在没想到,我这个烫手山芋这么不中用。因为至少他也是高中毕业。
“没考上,就先跟着我修房子吧”,父亲说。
于是,我就跟着父亲拉砖、石头、钢筋、水泥的材料,每天如此。那时灰虎也两岁多了,早已长成大狗了,父亲就将它拴在建筑材料一旁,让它日日夜夜守着房子一天天盖起来。
我每天都精疲力尽,搬砖、拉石头,只有每天任务结束了,牵着灰虎到后山飞跑一阵,成了我一天最快活的时光。
终于暑假结束了,看着村子里小孩儿又去上学了,我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十分茫然。我的好友木川来邀我一起复读,我征求父亲的意见,他表示支持,就这样鬼使神差的又回到了我待了三年的初中,开始我的初四生涯。
那个时候房屋才刚打好地基,我便白天上学,放学和周末都在家帮忙。日复一日,那人那山那狗,却成了我精神的寄托。
一年之后,楼屋终于建成了,我也从一个懵懂少年晒得更黑了,皮肤更糙了,骨骼更健壮了。虽然我已经十分努力,但仍旧没考上县里的高中,好歹考上了三江镇中学,父亲却依然鼓励支持我。
2010年有一段时间,狂犬病很流行,各村都在积极排查登记狗。要求每家每户的狗都必须打疫苗,登记身份,并给狗脖子上佩戴一个狗狗专属的身份牌。没有身份牌的狗,一律处死。由打狗小分队执行,此小分队人员极其残酷,制造狗粮炸弹,狗以为是食物,结果被炸飞。
我家刚建了房,生活拮据,没有钱给灰虎办身份证。但我舍不得将狗交出去行刑,等打狗小分队来村子里收缴的时候,我便牵着狗藏到深山里去。我一路上同灰虎说话,让它不要乱叫,安安静静才能活命,它似乎听懂了,一声不吭。
等风头一过,我便把它牵回新建楼房后面的老屋里藏起来,每天喂它,天快黑了就牵出去透透气。但从此它便一直被拴着,再也没有小时候东奔西跑的自由了。
父亲又去福建打工了,我远走他镇,去了三江中学念高中,母亲在家务农,我嘱咐她一定要照顾好我的灰虎。灰虎念念不舍的发出呜咽的叫声,我呵止它不要叫,它便不停地舔我的手。
我念高中的地方,有去县城的两倍那么远,回家一次需要大半天,所以每次放月假的时候才回家一次。
每次回家都先去看看我的灰虎,它似乎认得我的脚步声。手舞足蹈地扑过来迎接我,只是绳子套着脖子,看它挣扎的样子十分难受。
我牵着它,它在前面飞奔,拖着我跑,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它知道我要上后山,它就拖拽我在山间飞驰,在草地打滚。
我看它可怜,便将它脖子上绳索解开,它漫山遍野疯跑,追撵的野鸡、野兔乱飞乱跑。我追它不上,唤它不止。一会儿,竟不见了踪影。
我十分后悔,怕它被打狗队的捉了去。回到家同母亲讲了,母亲也很担心,一会儿突然见灰虎自己跑回来了,我们赶紧关上房门,将它按住,再次拴起来。
我在家待两天,又去学校了。母亲一个人干农活忙不过来,就将外婆接过来帮忙。外婆是一辈子勤勤恳恳的人,它生活十分节约,但任劳任怨。
一个月一个月的过去了,我在三江中学的高中生活也逐渐适应了。但每次回到家都发现我的灰虎更加瘦弱了,感觉它老了一样。后来才从母亲那里得知,外婆每天舍不得喂米饭肉菜给灰虎吃,每天只喂给它猪食——红薯、菜叶。
难怪我的灰虎这么瘦骨嶙峋,原来是营养不良。我同外婆理论,外婆说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喂狗的,然后忆苦思甜,喋喋不休,回忆起当年的苦日子,声称人都没吃的,还喂狗,那个时候闹饥荒,还打狗肉吃呢。
我无语,亲自喂灰虎。而且每天给她俩做思想工作,后来终于要营养些了。
但我一天天成长,灰虎却一天天老去。虽然打狗的风气早已经过去了,但母亲还是担忧怕自家狗出去一不小心咬着小孩要赔钱打狂犬疫苗的,便仍然将灰虎拴着。
我每月照例回来遛狗。母亲说灰虎都有规律了,感觉到我要放假回来了,它就像发疯一样,夜里每到12点就狂吠不止。
我念高二那年,学校被洪水淹了,放假晚了一周。终于回到家灰虎看见我开心的飞起,牵着它上后山放风,它活蹦乱跳、兴奋不已,一不小心从我手里挣脱了绳索,便一路狂奔,再也不见了踪影。
我上前追也没有办法追,心里担心它拖着长绳很容易会套住这山间的树枝。回到家还是祈祷它能像上次那样自己回来,但终于还是让我失望了。
第二天、第三天也没寻到,我央母亲寻,我就又去学校了。
后天听母亲说,夜里似乎能听到灰虎从王家山那边传来的叫声。王家山是我们白云山后面更大的一片山。但她始终没有寻到,打发人问,也说不曾见。最终也没有等到灰虎自己回家。
我至今仍不知道灰虎身归何处?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它在那烟雾缭绕的王家山树林里跳跃,享受那自由自在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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