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曾在烟厂呆过,在制丝车间的配叶台上干过活儿。当时配叶台是整个制烟工序中最苦的工作岗位,也是烘焙过的烟叶从这儿变成卷烟烟丝的一个过程。
从外面一走进制丝车间,空气里就满是烟的味儿。满眼是庞大的钢铁铸成的制丝设备,满耳是机器的轰鸣。长长地配叶机台就躺卧在车间一角,配叶台其实就是传送带,两边站着操作的工人,高高低低站成两条线,双手不停地往配叶台上摆放烟叶。于是一股金黄的、似乎没了生命的东西就流水似的、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刚出真空回潮车间的一一热腾腾的走——因为烟叶是蒸制过的,如刚出笼的馒头——馒头可以放凉了吃,但烟叶不行,烟叶要趁热往配叶台上摊放,再均匀地摆好。抓烟叶的手大都是女职工的手。男职工主要是割麻袋。女职工的手很细腻,热得烫手的烟叶抓在手里不舒服,于是那些手都带了手套。手套是两双,里面是白手套,外面是黑手套。黑是抓烟叶抓黑了的。女工们就这样把麻袋裹着的烟叶一把一把摆上配叶台,然后送进机器“肚子”里去,消化一一就是切丝,"消化”完了就成符合规格的卷烟烟丝了。
男同志割麻袋的活儿也不赖。小搬运车把装在铁架子车上刚从真空回潮机里送出来的一袋袋烟叶运到配叶台旁边。一车烟叶要装八九包,一包烟叶一百三、四十斤,男职工就把烟叶从那铁架子车上拖下来,像屠夫拖着一头猪,一只手还拿着刀。拖到配叶台前,两人搭手抬上案子,就用那刀对着麻袋上的缝线,三下五除二割开,象剖猪的膛。技巧娴熟的工人割起麻袋来真是痛快淋漓,只见手中那好快刀在麻袋上哧啦哧啦一划,胀鼓鼓的麻袋皮就裂了,烟叶就绽放出来,简直象刮一头肥牛。看工人割麻袋有点象我写稿子,是一种艺术享受。
刚开始去我就是干拖麻袋、扫地、有时也摆烟叶的活儿。拖麻袋要一把劲,遇到重家伙,就得两个人合作,铆足了劲儿往配叶台上甩,不停地甩,甩出一身汗来,挺有意思的。甩上配叶台的烟叶再被女工的一双手摊匀,很均勻地摆放在配叶台上,再被传送带送进机器的"肚子"里切丝,就这么反复不停地到下班。这样一班活儿下来,累是累些,可心情却很愉快。回到家里饭也多吃了几碗,连放屁也有了响声。尽管身上出了汗沾了灰尘还带了些不好闻的烟味。但烟味儿能消灭虱子。如果身上没有虱子,那就消毒,如果连毒也没有,那就消乏——吸烟不是解乏气的吗!
因自己好想象。在配叶台干了一段时间,就会有很多感触,激发起我的想象力来。尽管这些想象力莫名其妙。比如说把配叶台想成一条河,或想成一只鸟,或想成一把琴……但更多的是我想象起眼前这烟叶儿不平凡的生命力来,它们也不容易,活得一一怎么说,也算活得挺值的。
配叶台上的烟叶来自产烟的土地。它们大多数来自云南,因为云南是产优质烟叶的地方。也有其它省份种植的烟叶,当然还有本地的,本地的不多。别看小小的配叶台,接待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烟叶,在中国神洲的版图上同样维系着一个巨大的时空,一种植物生命历程的史诗。随便地拣起一匹烟叶,将它皱缩的身体舒展开来,细细端详那褐黄色的叶片,叶片上络络由细到粗的筋脉,再由粗到细的融汇进叶片里,如黄色的土地,如山川的走向,如宇宙的星空,不禁令人浮想连翩:这一张金黄的叶片看似普通,却凝聚了生命的信息,囤积着宇宙的能量。一颗似乎无知觉的种子落入尘埃,于泥土中被春风唤醒。在雨水的滋润里,在阳光的照耀下,在烟农的汗滴中,睁开了朦胧的眼睛,打量着这诡异多姿的世界。于是一个小生命开始生长,地是它的母亲,天是它的父亲。夕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一颗露珠悄无生息地滴下来,滋润着身边的泥土。流星滑过天空,大地一片静默。一抹嫩黄,一点绿色的萌芽,一片叶子徐徐地展开又展开,一节节根茎伸长复伸长。每伸长一次就是一次青春的绽放和生命的成功。日月的精华,大地的乳汁,在夜与昼的轮回、阴与阳的交替中存积,细胞在爆裂,生命的链条在延伸,绿色的希冀在成熟,智识的分子在发酵。时间仿佛一倏忽间过去,最终修成正果一一叶片肥厚,一片深绿,种植它的人们以为成熟了,于是被收割,从褐色的土地上在烟农的背篓里运送进高温的烤房。火热的烤房中,它们经受了凤凰涅槃似的洗礼,水份蒸发了,绿色褪去了,曾经绵软的质地变得干脆而轻松,升华了生命的辉煌,形成了智慧的皱纹,满面粗糙的皱纹。失去的,却是青春的鲜活与光泽。当它们金黄的形体集结在配叶台前,已经完全没有了土地滋润的颜色。而当它们被制成烟丝,叨在人们嘴角吞云吐雾的时候,人们是否想到,那被吸进人体的,不正是一个生命毕其一生的精萃所付出的么!
这样我在配叶台上得到的,就不仅是劳动之后的愉快,领一天上班的工资,想像那一串串烟叶,它们从生长的青涩进入金黄的成熟,从原始的生命变身为另一种生物口中的嗜食,便悟到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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