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周五是松岛杂货店的糖果日,这天杂货店免费提供限量的柚子糖和柠檬茶,出售几乎每周都不重样的自制糖果。学校里的孩子早已按捺不住,课间里不时提一嘴;然而说着说着,女孩们开始面颊绯红的聊起阿岛,男孩们则心虚而大胆的遐想着南河。
今天的太阳比平日要亮一些,路上像是掉了一地的星星。松之窝在店里,悄悄地翻着下午要出售的装着各种各样的糖的玻璃罐子,小心翼翼地摸出一颗棕茶色的糖,揭开糖纸后,怀着一股莫名的仪式感将它放入口中。
“松之!” 南河的声音远而清晰的从厨房里传来,“饭前不可以吃糖!”
松之噎了一瞬:“你话好多!” 他欲盖弥彰的转过身去,含混不清的回话,唯恐暴露了鼓鼓的腮帮子。他暗道真是多管闲事,同时又全身心感受着口腔里的酸软——松之从不在意拿到的是什么味的糖,因此他每次吃糖都带着惊喜的心情。
南河在厨房里叹了口气,手下不停。她昨天半夜才从她父母家回到松之家,没睡几个小时觉。松之听南河说是处理家事,而据说她是被安排嫁给松之的哥哥了——一个时日无多的聪明的可怜人。松之却早已忘了他的名字,只觉得南河嫁给他哥哥……实在可惜了。
“阿岛呢?” 松之吃完糖,磨蹭着晃到厨房里问。
“要叫林哥!” 南河一边切菜一边纠正道。
“喔……林岛呢?”
“你哟……算了,阿岛他在仓库里找东西,你记得叫他吃饭。”南河无奈的放过松之的称呼。语毕,她犹豫了一下,又嘱咐道:“如果他和那个人在一起,你知道怎么办吧?”
松之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点了点头:“不会让爸爸发现的。”
南河这才像放下心来,回头把切好的菜挪进锅里。松之转身走出了厨房,下楼,出门,向着仓库走去。
仓库就在店的后面,过一条小道就到了。 松之一路数着地上的落叶,地上黄而脆的一层铺着,走动时“吱吱”短促的响。他一向很注意不踩到落叶底下的小生命,尽管南河劝“这儿早已没有松鼠和野兔了”。
路已走过一半,松之远远望见一个人影从林子里闪出来,再近一点儿,他可清楚瞧见那人乌黑的短发和粉蓝的卫衣了。“阿岛!”松之踮起脚来,向着那人用力的挥手。
阿岛闻言便抬头笑了。他抱着一箱分量不轻的果酱,箱子上画着硕大的葡萄和苹果;松之于是想着回去是否能吃几片烤吐司。阿岛很快走近了,随即腾出一只手去牵松之,笑着而低头问:“是南姐喊你来的?”
“一半一半。” 松之应,“阿岛,他人呢?哪儿呢?”
阿岛瞬时脸色不大自然了。他眼神有点儿躲闪,但过了会儿还是开口回了一句:“真云家里有事,很重要的事。”像是在讲什么很复杂的事情,阿岛试图一句话解决松之的问题。而很显然是无果的。
松之有点儿气恼:“他承诺过‘阿岛比什么事儿都重要的’!”
“可是松之,” 阿岛耐下性子道,“真云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本想说这样的承诺从不真实,然而想了想还是把话吞回肚子里去。
“是吗……”松之学着暮年的老人那样叹了口气,“大人的承诺总是半真半假。”
阿岛努力想着怎么反驳松之的言论,然而他最终只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自己还尚未搞懂大人的世界,更不要说教小孩子去了解了。他斟酌着说:“也有完全真实的承诺的。”
好吧。松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算是回应阿岛。
阿岛说话时一直认真地直视松之的眼睛。或许是遵循母亲的教导——和人说话时要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松之每次和阿岛讲话时,总感觉自己躲在一片璀璨的星空里。
“阿岛,松之——” 南河的声音远远飘了过来,飘进他们的耳朵里。这次的距离比二楼到一楼的距离远多了,但仍然是浮着的声音,一晃一晃踩着空气跑了老远。
阿岛眨眨眼睛,猛然忆起什么般:“坏了!南姐要的酒没拿过来。” 他懊恼地想拍拍脑袋,但是手空不出来了,于是小幅度的歪了头。
“酒?” 松之问,“南姐几时会喝酒了?和爸爸一样。”
阿岛只是“嗯”了一声。眼见着杂货店的屋顶从树冠上探出头了,他接着道:“南姐很早就长大了,比我们都要早;南姐成为大人了,也就会喝酒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是大人的必修课,是无师自通的。松之和我以后也会学会喝酒、吸烟,甚至是纹身的。而且不得不说,酒是大人逃避现实和苛责的一个好方法,有很多大人会借着根本不存在的醉意装疯卖傻;装够了也就‘醒酒’了。叔叔有时候也会这样。”
“那他们真是可怜。” 松之评价:“包括爸爸。但南姐不会那样的。”
清爽的风从头顶游来,松之只觉得头顶微微的凉,耳边是惯例的沙沙的响,晃动满林树吹起满地叶,风中偶然含着一烟白。兴许是棉絮,兴许是落云。太阳坠下来了,金亮的贴着人,贴着人跳独立的探戈。松之望阿岛的眼,望不进,只窥着金亮的耀着的一束光。
南河已立在小道口那儿多时了。她褪了围裙,松之才知道她打扮的少女模样;南河今天穿的暗红格子的百褶裙,雪白的长袜拉到一个暧昧的高度,衬出她白皙圆润的膝盖和一小块大腿。她斜了阿岛一眼,半嗔半怨的口气:“我还当你们私奔去呢!”
“哎呀,若不是南姐喊了,我真就带松之走了。”阿岛笑着接下话茬,松手示意松之先进屋去。松之绰绰挪了几步,又扭头看阿岛去了。
南河打趣:“松之是真想和你走呢。”
“别这样,松之晓得什么意思的。” 阿岛笑弯了眼,头顶的薄云也有着弯弯的弧度。
阿岛和南河很快跟上来了,由南河领着松之。南河柔软的手覆层茧,松之感觉不出来是新是老,只模糊忆起:一年前大约是没有的呀。他记不准确,于是不再想。
三个人说笑着走回店里。前门早由南河关了,照旧从后门进。从后门进去,先到后屋,吃饭休息的地儿,靠窗摆好一张方方正正的饭桌,红漆刷得饱满光亮。阿岛放下箱子,开了半扇窗,再推上纱窗,末了从一旁的柜子里拣出一张白底印花的桌布来,平平整整盖在饭桌上。桌布是松之奶奶的品味,雪白的底子印几朵梅,半开着,心露一点黄,外显十分红,碎碎淌在雪地里;松之不觉着有几分土,只偶尔想这花样过了时,然而仔细看还是端着几分经典的。
南河从厨房拿饭下来。三个人的午饭不奢华,南河仿着日剧做了三盘蛋包饭,奶黄的蛋皮抱着奶白的米饭,抱得紧了,挤出几条不深不浅的褶,一齐温温吞吞瘫在瓷白的盘子上。松之也上厨房,给三个人拿热饮。拿好归位时,南河已给蛋包饭纹好了身,他于是看见一张蜷起的蛋饼小姐抿着红唇冲他温软的笑,也弯了眼睛。
“南姐,南姐。” 松之咽几口软糯的饭,抛出带着番茄香的问题:“你真的要嫁给哥哥吗?”
南河只点点头。阿岛伸手晃晃松之那盛满香甜牛乳的玻璃杯:“起奶皮了喔。”
松之赶紧拿回他的杯子,戳散奶皮再喝几口。他意识到阿岛在说旁的话了,于是另起话题:“叶哥昨天给我唱了歌,那些歌我从来没听过,特别好听。”
“花叶吗?”阿岛问。
“对,就是住在隔壁的邻居嘛。他家装修的很温馨,有好几种乐器。”
阿岛半开玩笑的说:“松之,你只不叫我哥哥。明明只认识几星期,胳膊肘这么往外拐呀?”
“阿岛可以算作我的同辈,只比我大几岁呀!唔,叶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他很讨小孩子喜欢。” 松之喝掉最后一口牛奶,盘子上也只剩下几抹红色的调味酱。他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打的嗝都是带着米饭香的。“明天可以吃咖喱饭吗?”
阿岛哭笑不得的从一旁柜子上的纸盒抽出一张湿巾,给松之擦了擦嘴:“真是的,说别人讨小孩子喜欢……虽然是年纪差得相对小,但还是希望被叫做哥哥呀。”
南河慢悠悠的斟杯酒:“咖喱饭?可以喔,如果松之今天听话的话。”紧接着她也给阿岛倒一小杯酒,笑得狡黠:“阿岛要会喝酒哪,喝酒才是大人要做的。你总是喝玉米汁,难怪松之只不叫你哥哥啊。”
“别取笑我啦,南姐。”阿岛无奈的接过酒杯,一边对松之说:“下午店里会忙,松之可以出去玩,记得要听大人的话。”
松之点头表示知道了。虽然阿岛说的是“出去玩”,但他们都心照不宣——松之肯定会去找花叶。而花叶确实是出名的温润和善,松之找他,首先是让人放心的。
大概十分钟后,南河打开前门,挂起“正在营业” 的牌子;同时松之逆着流进杂货店的阳光溜了出去。他向杂货店左方的一栋房子走去,看见红色的砖瓦一半变成刺眼的白。
走到门前,松之惊奇的发现后院里的花少了一半,光裸的质朴的大地与一片环肥燕瘦一齐安静躺在那儿。大概是天气原因,花不好养了吧?松之心里猜着,用手唤醒沉睡的门。
花叶很快来开门,他像是料到了松之的到来,一如既往地温和地笑着,穿的是应景的缝着枫叶的卫衣——松之眼见的发现卫衣衣摆上用不同颜色的线缝了花叶的名字,看起来略有些不搭调。
“今天也来啦,松之。” 花叶关上门,引着松之向书房走去:“是听我唱歌还是讲故事?或者看电影?”
松之说:“和叶哥待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他说得很坦然,眼睛里一片纯净。
花叶失笑:“松之是天生擅长说情话的,以后可别祸害别人家的姑娘啊。”
到书房后,花叶依旧是拿起他的吉他。他和松之哥哥类似,他从不教松之专业的乐理知识,只是给松之弹几首自己写的歌,有时也会弹松之熟悉的儿歌。花叶很会弹儿歌,松之于是总猜:叶哥是否有孩子呢?有次他终于忍不住问起,花叶只是笑,垂下眼睑轻轻地笑。
花叶照例给松之弹一首歌,松之照例安静地听。松之敏锐的发现了歌里他从未感受过的柔情,像是溪流淌过树林间,两个人在两岸相遇了,双目相对时迸出的感情。等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松之说:“是情歌喔。叶哥是恋爱了吗?”
“写情歌就是恋爱?”花叶“噗哧”一声笑开,骨节分明的大手力度恰好的揉了揉松之的头。
“没有恋爱的心情怎么写得出……唔,有质感的情歌呢?”松之斟酌着措辞,“哥哥说,没有底子的人写作,句子都是漂浮的,没有一点质感,所以只能叫做‘字’而不是‘文字’。”
花叶饶有兴致的听完,道:“松之哥哥是个很棒的人哦。是叫做——惠之?他说的一点没错,确实做音乐也是这样的——好吧松之,我的确恋爱了,说得准确一点,是已经有女儿了。”
松之好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露出惊异、了然、祝福、遗憾的复杂的神色来。
“只和松之说喔。”花叶笑道,“我知道我如何也瞒不过你的,你早就注意到我的衣服了吧?恰好我最喜欢松之,所以告诉你也没有关系。”
“我知道我如何也瞒不过你的” 。这句话松之并没有听懂,他根本未去在意这句话的真正意义。松之恍然想起后院的花,模模糊糊中意识到了什么……然而他还是没有去在意。十几岁的孩子大部分是偏稚嫩的,一些道理,目前或许不需要懂。
花叶为吉他调了下音,轻轻的温柔的唱起歌来。不同以往的是,这次松之清晰的听见了花叶唱的歌词:
“亲爱的孩子,未来和你相遇。
亲爱的孩子,故事刚刚开始。”
松之从花叶家回来已经是晚上了,镇子的环境不错,因此星星不会缺席于夜空。恰好路灯亮起了,暖黄的光撒在地上,照亮了一只流浪的猫。
走几步就看见门口等着的南河了。南河换了一套衣服,路灯下看不清楚颜色,但样式——松之认得,是南河最喜欢的一条长裙。
“南姐!” 松之小跑几步,兴冲冲地蹦到南河身边,“叶哥他给我唱了非常好听的歌!”
南河伸出手揉乱了松之的头发,装出一副难过的模样:“唉,反正你从花叶家回来都是这样。老念叨着人家,都忘了我和阿岛了。”
松之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说:“叶哥是很不错的人,南姐和阿岛是重要的人。” 他的眼睛亮亮的,闪烁着这个年纪的少年独有的纯情。
纵使满心的温软,南河想起她要说的话,仍然是重重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松之,回去后要记得离阿岛远一点。”
松之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什么?”
“离阿岛远一点……”
“不、不,我是说,为什么离阿岛远一点?阿岛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 南河犹豫不决的回应:“可能我们没觉得阿岛做错了什么,但在别人眼里,阿岛犯了很大的错误。”
松之不说话了。他了解南河,南河正隐晦、含蓄地告诉他——
“松之,去那儿吧,我泡了茶……阿岛正休息呢,他大概是感冒了,不舒服。”松之的母亲难得出现在家中。松之看着她,霜白没有爬上她的鬓角,反而爬上了她的衣裙,衬得她里外都透着素雅温润。妈妈的名字也是这样。松之大着胆子想,孟兰荷、兰和荷。
松之听话地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茶水有些冷了,入口沉沉的。孟兰荷的表情并不轻松,甚而有些凝重。但因为松之在,她不得不尽力表现得和平常无异。
松之仍是看出母亲正忧虑着什么了。他小声道:“妈。”
孟兰荷立即温柔慈爱地笑起来:“嗯?”
“阿岛他到底怎么了呢?”松之小心翼翼地问道,“感冒的话,我能去看看他吗?会戴着口罩的。”
孟兰荷的笑容一瞬间垮塌了,但很快就复原,并且比最初的笑容多了几分严厉。松之看得害怕——他的母亲被公认为过于温柔,甚至到了怯懦的地步,而这样的人一旦表现出强烈的情绪——生气、严厉……都比一般都人要可怕得多。
“松之,你不要管。”孟兰荷有些生硬地说,“这些事情,你都不要管,爸爸和妈妈会处理好的,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茶喝完了就回房间去。”
松之于是沉默。 他慢吞吞地喝完一杯茶,偷偷瞥了一眼有些奇怪的母亲,撇撇嘴,也便乖乖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松之习惯锁门,因此他站在房门前花了点时间拿钥匙开门。当他打开房门时,他听见楼下突然多了几个人的声音,吵吵闹闹地,让他莫名察觉到几分敌意——对谁的敌意?他不知道。 他忍不住往楼下看,却发现林真云也在,颓然站着,背贴着墙,好像离开墙壁就会摔倒在地一样。
此时阿岛的房门从里面被砸开了,先走出来的却是松之的父亲。那个温厚老实的男人第一次把情绪发泄在门上。阿岛垂着头,慢慢跟着走出来。
“阿岛……”松之赶紧喊了一声,还没等阿岛反应,一双手从松之的背后伸过来,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揽过他的肩膀,强硬地把他带进房间里。松之茫然无措地反抗了一下,只听到南河——那双手的主人——用少有的命令的语气说:“松之,回房间,别出来。”
“什么?”松之来不及反应,才站稳,回头刚想发问,只看见南河回身走出去,迅速关上他房间的门,还隐隐听见落锁的声音。
松之傻愣愣地站着,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觉得有点冷,只是察看窗户,窗户却是关紧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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