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读张爱玲的《年轻的时候》。
这是一个关于潘汝良年轻时的短篇小说,故事开头简短地讲述了他对家庭成员的厌恶,与家庭的格格不入。
汝良的父亲总在晚餐后独坐在客堂里喝酒,吃油炸花生,把脸喝得红红的,油光腻亮。汝良本并不反对喝酒,他认为若是受了打击,踉踉跄跄地走进酒排间,爬上高凳子,沙嘎地叫一声;“威士忌,不搁苏打。”然后用手托住头发起怔来,头发颓然垂下一绺子,扫在眼睛里,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那是一种高尚的下流。可像他父亲,却是猥琐地从锡壶里倒点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自说自话,这在他看来是非常不体面并令人嫌弃的。
至于母亲,母亲自然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在旧礼教压迫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充满了爱子之心,可是不能够了解他,只懂得为他弄点吃的,逼着他吃下去,然后泫然送他出门。
汝良的两个姐姐,涂脂抹粉,长得不怎么美而不安分。还有一大群脏,惫赖,不懂事的弟弟妹妹,更可恨的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父母和姐姐每每忘了汝良已经大了,一来便把他们混作一谈,这是第一件使他痛心疾首的事。
汝良虽然读的是医科,对于文艺是极度爱好的。他相信,如果不那么忙,如果多喝点咖啡,他一定能够写出动人的文章。在这样一个心怀文艺的青年眼里,不讲究的酒鬼父亲,啰嗦且不懂他心的母亲,艳俗的姐姐们,以及不懂事的弟弟妹妹,都是不体面的。
他在家向来不开口说话,他是一个孤零零的旁观者。然而谁都不觉得,从来没有谁因为他的批评态度而感到不安。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汝良一天到晚很少在家。下课后他进语言专修学校念德文,一半是有心要避免同家里人一桌吃饭。他献身于医学,他寻思着做医生的穿上了那件洁无纤尘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脂俗粉的姐姐,全都无法近身了。
汝良被困在这般缺少情感且让人试图逃离的家庭环境之中,他渴望一股清流流进他的生活。汝良读书,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老是在书头上画小人,不由自主地勾出一个人脸的侧影,简单的轮廓却不难看出不是中国人。汝良是个爱国的好孩子,可是他对于中国人没有多少好感。他所认识的外国人是电影明星与香烟广告肥皂广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儿,他所认识的中国人是他父母兄弟姐妹。
第一次遇见沁西亚是在学生休息室,她是一个俄罗斯女孩,汝良猛然发现她的侧脸正是他从小东抹西涂画到现在的唯一的侧面。他从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喜悦,仿佛这个人整个是他手里创造出来的。她是他的,他对于她,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因为她是他的一部份。沁西亚发现汝良朝她发怔,她非但没有躲避,还探过身来向他书上望了一望对着满书的侧面人像夸赞很像。短暂的对话让汝良对沁西亚有了初步的了解,他感受到她是一个干练的女孩子,虽和他姐姐差不多的年纪,却可不像他姐姐。沁西亚约了汝良明日午休时间在她的办公处见面,她教他德文,他教她中文。
照说,一个规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欢她,除非她打算嫁给那个人,就得远着他。在中国是如此,在外国也是如此。可是谁不喜欢同喜欢自己的人来往呢?
汝良与俄罗斯姑娘沁西亚第二次相会时书中写道,一推门,他看见沁西亚单独坐在靠窗的一张写字台前面。他怔了一怔——她仿佛和他记忆中的人有点两样,其实,统共昨天才认识她,也谈不上回忆的话。时间短,可是相思是长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懵懂的情感,美好的想象;当虚幻碰撞现实,往往带给人多多少少的失望。然而美好情感的向往促使汝良一再调整恋爱心境,小心地保护着他的念想。他不喜欢她这种邋遢脾气,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视若无睹。
他单拣她身上较诗意的部分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爱的不是沁西亚。他是为恋爱而恋爱。
他在德文字典查到“爱”与“结婚”,背地里学会了说求婚的词句,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也许他曾无数次想象过浪漫的求婚桥段,将自己安置在完美恋情的故事里,满足了内心对浪漫爱情的渴望与需求。但他明白,那是一段致命的话——致命,致的是他的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毁了他的一生。
春天来了,在一个下着微雨的傍晚,在车上他翻阅着那本成日不离身的德文教科书。读了几段,他将手按在书上,一抬头,正看见细雨的车窗外,电影广告牌上偌大的三个字:“自由魂”。自由是可贵的,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他立刻打消了向沁西亚求婚的念头,他愿意再年轻几年。他不能再跟她学德文了,那太危险。他预备了一席话向她解释。当沁西亚跟他说自己要结婚时,汝良望着她,心里也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单纯的惶骇。
他参加了她的婚礼。她自己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应有的神秘与尊严的空气,虽然神甫无精打采,虽然香伙出奇地肮脏,虽然新郎不耐烦,虽然她的礼服时租来的借来的。她一辈子就只这么一天,总得有点值得一记的,留到老年时去追想。汝良一阵心酸,眼睛潮了。
隔了段时间,他知道她病了,踌躇了一天一夜,还是决定冒昧地上门去看她一次。沁西亚在枕上两眼似睁非睁濛濛地看过来。对于世上一切的漠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为没有颜色的。她闭上眼,偏过头去。她的下巴与颈项瘦到极点,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点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侧影还在,没大改——汝良画得熟极而流的,从额角到下颔那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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