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住院的日子,正赶上全国一些地市爆发了严重的呼吸性传染疾病,医院对所有住院患者也加强了管理,要求病人除了一个陪护之外,其他亲朋好友只能云探望。这样的要求省了虚弱疲惫状态下见到他人的尴尬,但也让她在医院中感到了一个人的悲凉。小姨在医院待了五天,照顾她到能够自行活动,家里还有放不下的老人和孩子,成年人都有自己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都有自己的家庭需要守护。而她,也需要独立面对遇到了困苦与孤独。
在家人面前,她是个成年人,又独自在外多年打拼,早已经可以应对生活的种种问题,却不知,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入,一直都有一个未长大的孩童,需要被呵护,被关爱。面对手术,她的内心是忐忑不安的,她希望有家人陪伴在身边给予自己力量和支持。可此刻她才发现,这么多年,她的期望和阿婆一家人给她的永远都不在一个维度中。阿婆如此,她的女儿亦如此。手术前要做准备工作,小姨嫌弃她向医生问的太详细,冒傻气;手术刚结束,伤口很疼,稍微一动就有撕裂的感觉,她跟医生描述情况,医生还没开口,小姨就淡淡地说“刚做完手术肯定会疼,正常”;做药灸,小姨嫌弃她承受力太低,还没治疗就开始喊疼,多大的人了,也不怕被笑话。她就像是一个严苛的医生,冷淡的看待她的那些担心和疼痛,嘲笑着她以为的娇气与无知。
后来,她们之间的矛盾终于爆发了,她难过小姨对自己的漠不关心,小姨为自己远道来照顾却被质疑感到委屈和气愤。手术的焦虑、术后的疼痛、内心的孤独、生活的无力,种种情绪在那一刻都爆发出来,多年的渴望与失落,不被理解的委屈与沉默,突然都想在那一刻宣泄出来,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一个冷漠疏离的人,她母亲去世,她没有在人们面前掉泪,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也并没有真正融入那个家庭。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母亲的爱,从来都没有消褪过,她对那个家庭的渴望,也从来没有消失过。她曾经努力地想要融入那个家庭,把她们当做自己的家人,想要对她们撒娇,想对她们无话不说。可她们从来都没有认真听过她说话。小时候,没有人在意她在学校的表现,除了每次的考试成绩,她们跟她再也没有跟学校、学习有关的话题;在外地读大学,没有人关心她生活上是否适应,经济上有没有紧缺;出来工作,没有人关心她工作有没有压力,身体有没有问题,有没有照顾好自己。她们从来只关心自己在乎的,能不能考上大学,能不能找个好工作挣钱顾家,能不能赶紧嫁出去让她们少操心,但从来没有人在乎过她内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她希望小时候生病时能有人给她个拥抱,对她说“阿婆好心疼,不怕,很快就会好的”;在当上学校班级干部,获得优秀奖状时,她们能夸赞她一句“你真棒”;在被喜欢的人拒绝时会听到她们说:“那是他眼拙,我们一定能找到更好的人”;在外面工作受到委屈时,她们能够跟她一起吐槽领导,然后说“没事,大不了换个工作,家里能养的起”。可是这一切,都只是她的奢望。因为不想听,不在乎,所以她慢慢地不再表达内心的想法,不再流露自己的脆弱,她把自己封起来,顾自冷漠,不需要关心,也不会收到无视与嘲笑。没有观众的演出连谢幕都是一种自欺欺人。此刻,她终于可以把这么多年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是对小姨态度的一种抗议,也是给内心那个藏起来的自己的一个发声——“我为什么会是你们认为的样子。”
那天的争吵很快落下了帷幕,在医院,她是一个病人。她克制着用最平淡的话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也希望得到对方的理解。二十多年的感情,太在乎,所以希望得到更多。之后,小姨也转变了一些态度,当她再跟医生交流的时候,也在旁边帮着问问情况,没有再嫌弃她的胡思乱想。临走当天,小姨大早起来给她洗头发。她弯着腰,小姨接好一盆热水,用一个杯子舀水从头顶缓缓浇下,一次又一次,然后双手挤掉头发上的水分,涂洗发水,轻轻地搓揉,发酵出一堆白白的泡沫。这样的经历要追溯到母亲健在的时候,那时候也是这样,用个小盆装热水,然后弯腰、低头,用毛巾捂住眼睛,母亲也是用手打湿头发,然后把洗发水涂抹到头发上搓揉。小时候不喜欢洗头,每次都是哭着洗完,边哭还边说“我要没有头发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会再经历这样的事情,那些争吵,那几天的委屈都随着泡沫一起被冲走了,只剩下洗发水的淡淡清香,钻进鼻子,流入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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