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一过大雪,气温陡转深寒。庐山上纵使大雪未雪,亦是雾凇世界,蔚为壮观。于是,朋友圈中有人燃着火炉,温着美酒,呼朋引类,不时发出热情邀请,“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声音听来有些遥远,又有些耳熟。一千多年前白居易那场寒冬的晚雪究竟来了没有,那个被叩问的江州朋友刘十九到了没有,那杯久举不放的绿醅饮了没有,那段空旷无际的心事遂了没有?一千多年过去,这个小小的心事,为什么还有人在心心念念,呼唤不止?时至今日,晚来江州,一股神秘力量力促我去会晤白司马那场欲雪未雪的雪,以及那段浩瀚无比的心事。
去江州的路很长,长到从长夏的鸣蝉嘶喊到秋江两岸枫叶荻花的瑟瑟,山高水远,从北到南,江河两岸的山峰树影不断变换着色彩与秋声。浪打船头的舷声时高时低,时起时落。乌桕树花叶脱尽,空留些乌桕子杈桠在半空,单调而孤独。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无力的秋阳顺利地穿过对岸的树影,不断地在船体上江面上晃荡。夕阳快要落山,他立在船头,伫然不动,目光紧盯着西天。或是被那渐渐暗淡的晚霞所牵引,或是为那一抹夕晖的挽留而注目。寒冷如影随形。
那是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宪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居易上书要求严缉凶手,因而得罪权贵,被贬为江州司马。他被撵出长安,九月抵襄阳,然后浮汉水,入长江,东去江州。
江州,一个靠近长江中下游的江南小城,远离政治权力中心,地僻山寒。长长的贬谪之路寂寞荒寒,一路上的波掀浪涌更加惊险难安。于是他想起了远在通州的老友元稹。几个月前,同样受到贬谪的好友元九也经过了这条水路,一直到达通州,由于政见与文学的原因,他们彼此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也成为命运之绳紧密相连的两个蚂蚱。他们之间常常是以诗相勉,以诗互酬。用白居易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当然,对于一个文人而言,尤其是相知相处多年的老友,每有所遇,有诗相勉自然是温暖的,尤其遇上这样人生之中的“大坎”。
几日前收到的元九的诗,他居然读了又读,这天下午,又一次拿出来读,直到日落掌灯,还不肯撒手,紧紧拽着诗笺发呆,时而伫立不动,时而默坐无言,舟子不敢打扰,知道他在想事的时侯常常是这样,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这是老友的远程问侯,也是真诚抚慰,朋友间的默契就在这字里行间中会心一点,有如面晤中轻轻的一个眼神。想想元九远在四川通州,地僻人稀,又处垂死病中,暗风吹雨,比起自己来何尝不是更加凄惨无助了呢。读到这样的诗句,怎教人不垂泪千行。他说,“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直至夜深人静,雨打潮头,黑暗中,万千思绪,一齐涌上心上,口中喃喃自吟道: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闇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在中国文学史上,元稹与白居易的友情可谓是绝无仅有。一个是诗名顶盛的当代大诗人,一个是风华绝代的青年才俊,他们一见如故,彼此惺惺相惜,以至二十多年的交往中,彼此的诗歌唱和几达千章。我不知道,历代以来,两个诗人之间互相酬唱的诗歌能达千章的除元白之外,还能否找到其他例子。他们的诗歌被后人称为“元和”体,代表着中唐时代的主流诗风,他们的友谊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白居易到达江州时已是暮秋,这年他四十四岁,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古人云,四十不惑,可他却偏偏在这不惑之年遭受到人生的第一次贬谪,来到这地僻人稀的江州,让他疑惑不解,心事万重。
江州的日子除工作外,过得索然无味,了无生趣。“浔阳地僻无音乐”,因而用更多的时间去关注底层,也更加怀古交新。他登匡庐,结草堂于汉阳峰下,访南山,拜谒陶渊明于南亩之间,送客江边,又关注起琵琶歌女,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慨叹。那时节,他常常是独立江头,暮对夕晖。“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这年深冬,天色暗淡,寒冷异常。南国的寒冬远不同于北方的干寒,潮寒侵骨,这让从小生长在北方的汉子很不适应,加上内心的孤独与落寞,倍感清寒。看看天色将暮,晚来欲雪,于是他早早的准备,面对着“寒芦苦竹绕宅生”的院落,早早地打扫着院中空地,“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刘亮程语),静待今晚的那场雪。
炭火在炉中燃情将炽,细细的火苗映红了室内小小的空间,也映红了自己早已沧桑的面容,微微泛绿的新涪酒沫在壶中翻涌,溢出的清香弥漫着整个屋子,尽管外面的风很大,暮色苍茫,寒冷与黑暗似乎闻到了酒气,围绕着屋子,不断偷窥,寻找着每一个可能的缝隙钻进屋来。只有当你静坐下来时,才知道怎么只自己一个人呢?
往日的元稹兄你好吗,日前的刘十九――我的浔阳好友在哪儿?此时要是你们在的话,该有多好。今夜无月,今夜欲雪,今夜身如客。举杯欲饮,身边却少了对饮的人。此时的我,倍感孤清,倍念朋友。举杯邀友的姿态,定格在时空的长河中,仿佛有清脆的“嗡”音在耳边响起。酒香四溢,我的同代异代的知音挚友呀,你们在哪儿?能不能过来陪我饮下这杯酒。这是他在心底轻轻发出的呼唤,声音细微的几近喉音,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每每读诗至此,我总有一种代入感,感觉自己就出现在你的对面,围炉同坐,举杯同属,或是聊些长安旧事,或是聊些江州趣闻,或者干脆沉默也行,拨拨炉中的火,看看对方青葱的头上又多了几根白发相侵。不知不觉,夜更深了,酒更酣了,话更长了。
现在想来,很是要感谢朝廷那场莫名的贬谪,仿佛宿命中早已注定,你千里迢迢赶来的,也许就是要会晤那场将雪未雪的雪,那杯将尽未尽的酒。那场雪期待了一千二百多年,也温暖了一千二百多年,多少旅途游子,多少文士迁客,为了这杯酒,曾经的沧海难为水,独自饮尽这杯孤独。为了这场雪,又有多少的后来人,而后人复后人的摩肩接踵,寻着你的足迹,你的心径,探寻你内心的浩茫与幽微。以至成为后来人的千呼万唤,在时间的长河与空间的无涯中流传,在亿万人心中流传。
我赶来此会时,又是一个寒冬,又是一个将雪未雪的寒夜,炉正火,酒正温,雪将至,杯莫停。“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张晓风语)
轮到我来邀请你――乐天君,“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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