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爸爸的胃被切掉一部分之后，早餐桌上他就再也不能享受婆婆煎的荷包蛋了。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有一回，齐民都跟她说：“真奇怪，不就是煎蛋么，为什么你们家的就那么好吃？”鸡蛋脆弱的壳在锅边上轻轻地一响，因为动作轻柔，所以听见的人谁都不会联想到“粉身碎骨”上面去。总是在这一刻，婆婆会自言自语道：我最讨厌把鸡蛋清滴到锅边上了。我可能没有意识到几乎是每次煎蛋的时候，她都会这么说。蛋清就像是一滴硕大柔软的雨滴，准确地滴落下来，硬是被那片滚烫的油滴归置成一片整洁的白色雪花。婆婆还嫌这形状不够圆，轻轻地拿锅铲在边缘处休整着形状，像是在做雕塑，鲜艳的蛋黄晶莹的微微颤动着。然后婆婆恰到好处地把它们翻个面，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有时候爸爸会用一种非常冤屈的语气说：“就让我吃一个嘛，一个而已，就今天，我的胃其实已经好了……”婆婆像个女王那样，不怒而威地反驳回：“想都别想。”然后她就开始炫耀一般地把完美的煎蛋分给大家，她，姐姐，她自己，有时候还有小昭昭——莫名其妙地，昭昭现在经常会留在这里过夜，还能为什么呢，姑姑一定是交了新的男朋友；当然，还有祖婆。
祖婆来到她们这里已经两个星期了。婆婆说，祖婆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按照公历来说，应该是98岁。可是祖婆一点不像，虽然她头发是全白了，可是她看上去是个漂亮的老人，还很喜欢穿大红色的毛衣。只不过，她的记忆力和智商，都在这两年内迅速退化成了一个小孩子。
她很乖的坐在餐桌前，认真地研究着面前的餐具。爸爸把她那份煎蛋小心的安放在她面前，她抬起脸，用满是皱纹的脸庞对爸爸一笑：“谢谢。”爸爸几乎是有点儿羞涩的笑了：“您谢什么呀——”然后祖婆礼貌地问爸爸：“请问您——怎么称呼？我每天总会问爸爸这个问题，爸爸也每天都只能哭笑不得的回答她：我是林其的爸爸。”
有时候她还会执着的追加一句：“哦，林其的爸爸，您贵姓？”有一次小叔非常幽默的代替爸爸回答说：“他……免贵姓郑，她也。”然后指了指姐姐，说，我也一样姓郑，您就不用问了。”祖婆满意地点点头，“这么巧。”
但是她到了第二天，甚至是几个小时以后，就会再问一次。单爸爸又一次无奈的回答我是林其的爸爸”，她又遇上了新的困惑：“林其？”“您连林其都不记得了么？’’
“谁说不记得’。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我们林其还没放学，她上四年级了，个子长得比好多小孩子都高。”说完了，她还没忘记对身边的她微笑一下。她记忆的丧失给她造成的最直接的损失就是——她不肯给她过年的红包，因为她的红包准备好了要给“林其”，她倒是执着的吧红包塞给了淋漓，可能是淋漓的身高比较符合她对“四年级的林其”的印象。
有时候她也试着想象，如今，祖婆眼里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她生活在一群……一群她一会儿认识，一会儿不认识，一会儿又似曾相识的人之间，对她而言没有丝毫不感到惶恐么？弄不清楚所有人的来历，对她而言没有关系么？在她耐心的询问每个人“贵姓”的时候，她会问问自己是谁么？就好比现在的早餐桌上，她似乎每天都是个初来咋来的客人，可她怎么还是这么怡然自得的呢？
她认真地咬了一口煎蛋，然后认真地看着正好坐在对面的姐姐，认真地说：“好吃。”那种表达方式和北北异曲同工，就像信任着日升月落一样，信任着她们这些生人。
婆婆从厨房里走出来，走到她的身边。她抬起头，想起刚才告诉了姐姐的事情没有告诉婆婆，用力的重复了一次：“好吃，玲玲。我唯一认得人，唯一一个永远不会叫错名字的了，就是她婆婆了。“妈，我婆婆耐心的略微俯下了身子，“你想喝红枣茶，还是白米粥？”
祖婆似乎只听见了前半句，不放心的念着：“红枣茶，她要喝。”
“三婶。”姐姐的声音叫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些天，在饭桌上，只要他一开口说话，她就会特别紧张——还以为他真要跟婆婆提起搬出去的事情来，她可不知道，要是真的发生了，她该怎么办，还好，他只是说，“你坐着吧，她去拿。”
她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哥你就不能让人省心一点儿吗？
她曾经以为，姐姐无论怎样都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似乎是有一句成语叫“言出必行”吧？也不知道，祖婆这种病，会不会遗传的，等她活到那么老了，也会像她一样忘记一切吗？难道真的也会忘记去年那个九月的晚上么？要是她把那一天的事也忘了，就基本上等同于她忘了随时郑林其，她都忘记了随时郑林其，那么她成了谁？真厉害，祖婆是怎么做到的呀？——天哪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刚刚在想什么，为什么扯到祖婆身上来了——祖婆正在无辜的喝她的红枣茶呢。总是这样，她总是得用尽全力的想，才能招呼来一些最开始的念头。没错的，她想说的就是，去年九月初的凌晨。
那个夜晚漫长的就像是八百米测验时候的跑道。姐姐酩酊大醉，他在经历旁人无法想象的劫难；对她而言，也是如此，因为她是唯一的观众。她如坐针毡的注视着她一言不发的痛苦，她曾试着一次次的重复：“姐姐她不在乎你是不是抱来的，她才不在乎血缘那种鬼东西……”他瞪着她，狠狠地说：“闭嘴，给她安静点儿。”
于是她只好重新乖乖的重新做回观众，静静地看着他喝道完全丧失意识。煎熬的，一分一秒的期盼着大幕冷赶紧落下。不过心里却也模糊的闪烁着一个念头：你呀，只会对她凶，只会蛮横的对她说“闭嘴”——你到是和你的仇人算账啊，干嘛面对着她的时候，你就什么都不敢讲了呢。她指的是，东霓姐姐。——不过算了，都到了这种时候，她还计较什么呢。
其实她知道，自从姐姐毫不犹豫的吧不该说的事情说出来以后，她也很难受，她也在忍受着折磨——她相信人会被自己做的错事打垮，那种被自己伤害了的感觉，甚至要比被别人伤害了以后还糟糕。不过她不同情她。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永远都在原谅自己的人——好吧，她也是这种人，总是一边闯祸一边在心里暗暗地允许自己这么干。但是，姐姐是不同的。
可能在这个家里，不对，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知道姐姐对他自己有多么苛刻。
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他都可以替别人找到理由，可能正因为他太能理解别人的弱点了。可是对待自己的弱点，他却永远都像是对待一个躺在人行道上冒烟的烟蒂那样，毫不犹豫的用力踩灭它。他根本就是把自己当成是别人，又把吧别人当成了自己。
她无能为力的站在姐姐家的客厅里，看着姐姐对他吼叫——谁让她也有姐姐家的钥匙呢，而且，说真的，那天她其实在门外就听见里面在吵架了。她轻轻地打开门溜进去，确实是不想打断那个场面——她姐姐吵架吵得很精彩的，非常具有观赏性。不得不承认，她那天的发挥，更是天后级水准。
“你是老天爷吗？请问你现在在代表谁说话？你不会是在替天行道吧？”
“这个家真正的野种不是她，是你郑西决。是奶奶他们为了救爷爷的命，花了八十五块钱在医院买回来的私生子。”“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二叔死了二婶也不要活了吧，因为她和你根本没有关系……”
“人生就是这样的，你什么都没做就已经糊里糊涂的手上沾了血，你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无辜，不要再跟她五十步笑百步了！”
……
可正因为她不是看客，所以那个瞬间，她才恨她。她明明知道姐姐不是她的对手，她明明知道姐姐最终还是会原谅她。
“林其，这件事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你要装到底，她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当姐姐慢慢地跟她说出这句话，她知道，他挺过来了。对于他而言，所谓“挺过来”，指的就是成功的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巨大的创伤面上过有条不紊的日子。姐姐总拿这点来笑话姐姐自欺欺人——可是，一个平凡的人，想要活出一点儿清洁的尊严，又能怎么办呢？她根本不懂，那不叫自欺欺人，因为姐姐是真的用尽了全身力气，咬着牙，等待真正的平和跟风度降临。
小叔和陈嫣结婚的时候是这样，江薏姐离开的时候是这样，还有——她们俩第一次看见北北的时候，隔着暖箱的玻璃，北北像是个小动物那样闭着眼睛安详的蠕动——他们说她被放在这里面是因为得了肺炎，不过很好治的。真是神奇，还不会睁眼睛呢，她居然也长了肺。姐姐不懂声色的静默着，她说：“看上去好小呢。”隔了几秒钟，他才回答她：“是。”于是她知道，他刚刚在发呆。她暗暗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在微笑着。那个笑容不是给北北的，因为他的眼睛盯着透明的暖箱壁上那抹被光涂得更亮的地方。他是在笑那个隐约映在上面的，自己的脸。
随后在一片每个人都热闹忙碌的喧闹，他对陈嫣说：“恭喜你了。”
当他发现原来在每个人都热闹忙碌的喧闹中不顾姿态的“赢”，他就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又没自如的“输”。不过他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她判断输赢的标准。所以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只要姐姐不动声色的谢了幕，那么不管已经上演了什么激烈的剧情，不管居中角色和下面观众（当然他们是同一批人）怎么把别人的平静践踏成了街心公园的草坪，她们照旧还是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照旧像这样围在一张桌子上吃早餐，照旧看着婆婆一边给大家分煎蛋一边丢个眼里的颜色给爸爸，照旧听着祖婆执着的问大家贵姓——生活的惯性是强大的，她姐姐比生活还强大。
她以为这一次也像以往一样。他挣扎了，他沉默了，他要她和他一起守口如瓶，是的这次的事件比原先都要严重些所以他要去遥远的四川山区躲藏一阵子，但他毕竟还是如往常那般谢过幕。可是他居然说他想搬出去，这真让她心惊肉跳。姐姐，谢过幕就不能反悔的——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反悔呢？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反悔过吗？郑林其，你会不会太自私了？
“林其，赶紧吃啊，又在发什么呆。”婆婆说，“等下还得带祖婆去公园遛弯儿，你别磨蹭。”
“急什么呀。我咬住了筷子头。
我和你们一起去，她得赶时间。”婆婆站起身子开始收拾碗筷了。
糟糕了。不过她面不改色地说：“不用你跟着，有她带着祖婆就足够了。你不是要上班嘛，反正你得搭爸爸的车，就先走嘛。”
我今天不坐你爸爸的车，”婆婆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我今天不去单位，得去开会，那个地方穿过公园就到了。”
这下彻底没戏了。她只好低下头给齐民发短信：“你出门了吗？”
他回道：我已经在公园了。”
“很倒霉，今天她婆婆一定要跟着。你先躲远一点儿别过来，等她婆婆走了她再给你短信，对不起哦。”
“就算是看见你婆婆也没关系的。”
“可是她一定又会唠叨的。她会骂她像做贼一样。还会再骂她都决定考研究生了可还是整天贪玩，总之很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非常自她欣赏地叹了口气，赞美她在自己手机上按键的速度。
“那好吧。”
“你想她吗？”
伴随着她的手机短信提示的那声“叮咚”的脆响，婆婆恼火地抬高了嗓门：“郑林其她叫你快点儿你听见吗？吃个早饭也放不下你的手机啊！”
“来了嘛——我从空荡荡的桌面上拿起她自己的碗筷冲进了厨房，都还没来得及看他究竟回复她什么。
不知为什么，龙城的二月总是让她觉得，冬天就是要这样永远永远持续下去了——准确地说，是让她觉得，冬天永远永远这样持续下去，也挺好。阳光又柔软，又寒冷，不过没有那么严酷。她和婆婆走在祖婆的左右，让祖婆像个孩子那样地被保护在中间，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公园里那些死都要维持绿色的无聊松柏。“你不能走慢一点儿吗？你又不是不知道祖婆跟不上。”——总之，婆婆永远有办法找到她的错处，如果她真的走慢一点儿，她一定又会说：“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啊。我在姐姐、姐姐，以及北北面前，永远是一副柔声细气，无微不至，然后公允宽容的模样，可是面对着她和爸爸，就不同了。
祖婆非常笃定地转过脸，冲着婆婆说：“是去夫子庙吧？”
“妈，今天不去夫子庙，改天再去。”这是每天早上散步的时候都会出现的对白。反正祖婆不知道她已经离开南京了，跟她解释也没有用的。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妈。”婆婆说话的语速最近越来越慢了，似乎只要慢慢说，祖婆就能全体听懂，“等天气暖和了，她们一起去远一点儿得郊外玩，林其爸爸有个朋友在乡下有院子，种了好多的苹果树，苹果花开的时候，漂亮着呢。”
“哦。”祖婆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是不能星期天去，星期天你姐姐他们要过来的。我是在说她那个把她像件快递一样运到龙城来的大舅。
“没事。”婆婆的语气中有点儿黯然，“去玩之前她会给他们打电话，叫他们不要来了。”
“这就好。”祖婆笑笑，她的问题解决了。
手机又在外套的口袋里骚动了起来，但居然不是齐民的短信，是姐姐的电话。
“西决在家吗？”姐姐问。
“应该在吧，学校又没开学，你打回家去不就知道了吗？我漫不经心。
“废什么话，我总是这样，什么时候都要做出一副压倒别人的气势来，她都不知道其实是她们大家都在让着她，我刚才打回去了没人接，不然她干吗还问你啊。”
“你有事啊？”其实她想说的是“你明明可以打他的手机”，但是算了吧，那么较真有什么意思呢。
“等会你再打回家一次吧，可能他没醒来。”姐姐说，“告诉他，今天要是有空的话，到她店里来一趟。真的有事情。”
“出什么事儿了么？”
“不是的，她这儿今天来了一个小孩，来应聘服务生。她说她自己十八岁，其实她知道她是西决班上的学生——她只能让郑老师来领她回去。”
“好她知道了。我终于还是没能平静地按捺住好奇心，“你怎么知道她是姐姐班上的啊？”
“总之错不了的。我停顿了片刻，还是选择了不说。
若是放在以前，她绝对不会让她来替她跟姐姐传话的。想到这里，她就有点儿心软了。她为了让姐姐去她店里，居然还这么详细地解释了原因，是怕如果理由不够充分，姐姐不会去吧？她甚至不愿意亲口跟姐姐讲，是怕被拒绝吧？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姐姐，不然你就跟她恢复邦交吧，你都不理她这么久了，也够了吧？其实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姐那个人有时候讲话是不过脑子的……是的，郑林其是根墙头草，她自己很早就承认这点了。
婆婆的背影远去的时候，她和祖婆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了。
“祖婆，太阳很好吧？我对她笑。
“是，真好啊。我也对她笑。
“祖婆，等一下会来一个人，是她老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有点儿不好意思。
“啊，原来你结婚了啊。”祖婆聊天的兴致似乎真的上来了。
“是的。可是，她婆婆不太喜欢他。”
“那真糟糕。”祖婆虽然没能弄清楚她婆婆就是她的玲玲，但她还是在很认真地摇头。
“祖婆，你说婆婆要是永远都不喜欢他，她该怎么办呢？”齐民终于远远地出现在了十几米以外的花坛旁边，她用力地对他挥了挥手，“祖婆你看到了吗，就是他。”
她们俩昨天刚刚见过面的；准确地说，只要他回龙城来，她们每天都会在一起。但是今天，他得跟着家人去外地的亲戚家里，好像是发生了点儿什么紧急的事情。他的火车两个小时以后就要开了，所以，她想赶紧再看他一眼。
他靠近她，很自然地在她们的长椅前面蹲了下来，仰起脸，笑着说：“祖婆，您好。”祖婆也十分迅速地笑了回去。他把一只手的手套摘了下来，把温暖的手掌放在了她的膝盖上。
“都这么冷了，还穿裙子干吗？”他说。
“是有点儿冷。可是，她姐姐就行。真厉害啊，她怎么零下十几度都能只穿丝袜呢？”
“你怎么什么都要跟人家学。”他轻轻地用那只戴着手套的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待会儿回家去，把裤子换上吧，听话。”
我不要。我歪了一下脑袋，“忍一忍就好了。”
其实他现在可以走了，她只是想看看他，这样就够了。
安静了半天的祖婆突然非常肯定地说：“你婆婆不喜欢他，她喜欢他。”祖婆真的是太了不起了。
那一天，齐民的火车开出去几个小时以后，她第一次在姐姐的店里看见了淋漓。
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英俊的女孩子呢。她局促不安地坐在收银台旁边的一把高脚凳上，背后是一盘巨大的绿色植物，上身稳稳地不动，任凭修长的腿垂下来，像是对地心引力满不在乎一样的笔直，可是穿着球鞋的却无意识地，硬邦邦地缠绕着高脚凳细细的腿，牛仔裤就这样撩上来一点儿，连运动短袜的颜色都是男生会选择的那种——跟她比起来，似乎拿把凳子更抚媚一点儿。她一言不发。最关键的是，跟她们所有的人连眼神交流都没有，若是不小心碰触到了别人的眼光，就直直地盯过去，似乎觉得这没什么不妥。她头发很短，轮廓很明朗，窄窄的额头上是两道剑眉，可能就是这两道原本应该长在男人脸上的眉毛让人觉得她英气逼人吧——也不全是，她浑身上下漾满了一种随时都可以跳下来打篮球的力量，只有在长长的睫毛略微垂下来发呆的瞬间才会有那么一点儿娇柔，才会让人注意到她其实皮肤很细腻，鼻尖也是精巧地翘起来的，还以为她是个树精，一瞬间就可以重新幻化回身后那株挺拔的植物里面去了。
她突然间意识到这样一直盯着别人看有点儿不礼貌，所以很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了姐姐：“姐，她想喝奶茶。”
“可以。”小淋漓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清脆地说，“不过你今天一定要把欠的帐付清了才给你奶茶。”
“一边儿去。我冲她瞪眼睛。
“这两个月你来喝东西都没给钱啊，”淋漓完全不接受威胁，“过年你也没少拿红包，不要这么小气嘛。”
“你还好意思说她小气。我气急败坏了，我看你比她姐姐还可怕。”
“这个店的老板以后就是她。”他斩钉截铁，我初中毕业就来正式上班，你们谁都不可以欠钱不给。”
“你想得美。”姐姐从身后拧住了她的耳朵，“谁批准你不念高中的？”
“你上次说的，说她可以不读高中来店里帮忙！”淋漓倔犟地说。
我喝多了的时候说的话都不算数，跟你讲了多少次了。”姐姐一面把奶茶重重地放在她面前，一面板起面孔教训淋漓。
依然安静地注视着她们，她的注视就像是灯光。换了是她的话，听着淋漓和姐姐这样的对白——即便是发生在两个陌生人之间，她也会笑出来的，因为她根本没法控制自己不笑，也因为她知道只要她们看到她在笑，就会明白她也是个参与其中的人，这样她就不知不觉间被接纳到眼前的场景里面来了。但淋漓显然是另一种人，她相信，哪怕周围响起来暴风雨一般的掌声，她也可以不跟着鼓掌的。当她遇上这样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替他们担心和尴尬起来。于是她就觉得必须找点儿话来说了。
“你的名字真有意思。我微笑着注视着她。
她不为所动地点点头，但她看得出，她有点儿羞涩。
“你真的就姓昭么？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话题了，她总不能跟她说今天天气不错吧。
“是。我说化的腔调硬硬的，嗓音也有点儿沙哑。
“你多大了？”
“高二。”
“别费劲了林其。”姐姐无奈地舒了一口气，“从她进门到现在，她就没听她说过一个完整的句子。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想起来要做服务生的，就她这样，哪个客人不会觉得添堵？她可伺候不了这样的伙计。还是个童工。”然后她对淋漓换了一个比较冷淡的语气道，“再等会儿吧，你的郑老师会来把你领走的。”
她仍旧没有反应。她注意到她面前有满满一杯白水，但是一点儿都没有动过。
“姐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她是姐姐的学生嘛。”
她一边收拾面前的桌子，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搬家的时候，替西决收拾房间，里面有一摞作业本，不小心看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记得这个名字所以说，太特殊的名字是不好的。”
她这么说，她倒是想起来了。姐姐的书架上确实是放了一叠习题本，有几十本，究竟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为什么没有发回给学生们，全都不得而知。反正他就留下这些去了四川。但是她确定，姐姐绝对不是无意中看到这个名字就记住了。她不会想到，她曾经在她的房间里看见了那叠本子。那是个周末，还差几天过春节，她依旧彻夜未归，她就去她那里陪淋漓过夜。起初她也没多想为什么姐姐房间里这么无关紧要的东西会出现在她那里。现在她懂了。
是她自己拿回去的。她一定一本接着一本，反反复复地把它们打开来看了。说不定她不知记得“淋漓”，那些封面上的名字，她可能每个都有印象。她要作业本有什么用呢？总不可能是兴致来了打算重温高中物理。
她想看看他写的字吧？“有进步，继续努力”；或者是“优”；甚至是“已阅”，乃至日期……在她想念姐姐的时候。自从爸爸的胃被切掉一部分之后，早餐桌上他就再也不能享受婆婆煎的荷包蛋了。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有一回，齐民都跟她说：“真奇怪，不就是煎蛋么，为什么你们家的就那么好吃？”鸡蛋脆弱的壳在锅边上轻轻地一响，因为动作轻柔，所以听见的人谁都不会联想到“粉身碎骨”上面去。总是在这一刻，婆婆会自言自语道：我最讨厌把鸡蛋清滴到锅边上了。我可能没有意识到几乎是每次煎蛋的时候，她都会这么说。蛋清就像是一滴硕大柔软的雨滴，准确地滴落下来，硬是被那片滚烫的油滴归置成一片整洁的白色雪花。婆婆还嫌这形状不够圆，轻轻地拿锅铲在边缘处休整着形状，像是在做雕塑，鲜艳的蛋黄晶莹的微微颤动着。然后婆婆恰到好处地把它们翻个面，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有时候爸爸会用一种非常冤屈的语气说：“就让我吃一个嘛，一个而已，就今天，我的胃其实已经好了……”婆婆像个女王那样，不怒而威地反驳回：“想都别想。”然后她就开始炫耀一般地把完美的煎蛋分给大家，她，姐姐，她自己，有时候还有小昭昭——莫名其妙地，昭昭现在经常会留在这里过夜，还能为什么呢，姑姑一定是交了新的男朋友；当然，还有祖婆。
祖婆来到她们这里已经两个星期了。婆婆说，祖婆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按照公历来说，应该是98岁。可是祖婆一点不像，虽然她头发是全白了，可是她看上去是个漂亮的老人，还很喜欢穿大红色的毛衣。只不过，她的记忆力和智商，都在这两年内迅速退化成了一个小孩子。
她很乖的坐在餐桌前，认真地研究着面前的餐具。爸爸把她那份煎蛋小心的安放在她面前，她抬起脸，用满是皱纹的脸庞对爸爸一笑：“谢谢。”爸爸几乎是有点儿羞涩的笑了：“您谢什么呀——”然后祖婆礼貌地问爸爸：“请问您——怎么称呼？我每天总会问爸爸这个问题，爸爸也每天都只能哭笑不得的回答她：我是林其的爸爸。”
有时候她还会执着的追加一句：“哦，林其的爸爸，您贵姓？”有一次小叔非常幽默的代替爸爸回答说：“他……免贵姓郑，她也。”然后指了指姐姐，说，我也一样姓郑，您就不用问了。”祖婆满意地点点头，“这么巧。”
但是她到了第二天，甚至是几个小时以后，就会再问一次。单爸爸又一次无奈的回答我是林其的爸爸”，她又遇上了新的困惑：“林其？”“您连林其都不记得了么？’’
“谁说不记得’。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我们林其还没放学，她上四年级了，个子长得比好多小孩子都高。”说完了，她还没忘记对身边的她微笑一下。她记忆的丧失给她造成的最直接的损失就是——她不肯给她过年的红包，因为她的红包准备好了要给“林其”，她倒是执着的吧红包塞给了淋漓，可能是淋漓的身高比较符合她对“四年级的林其”的印象。
有时候她也试着想象，如今，祖婆眼里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她生活在一群……一群她一会儿认识，一会儿不认识，一会儿又似曾相识的人之间，对她而言没有丝毫不感到惶恐么？弄不清楚所有人的来历，对她而言没有关系么？在她耐心的询问每个人“贵姓”的时候，她会问问自己是谁么？就好比现在的早餐桌上，她似乎每天都是个初来咋来的客人，可她怎么还是这么怡然自得的呢？
她认真地咬了一口煎蛋，然后认真地看着正好坐在对面的姐姐，认真地说：“好吃。”那种表达方式和北北异曲同工，就像信任着日升月落一样，信任着她们这些生人。
婆婆从厨房里走出来，走到她的身边。她抬起头，想起刚才告诉了姐姐的事情没有告诉婆婆，用力的重复了一次：“好吃，玲玲。我唯一认得人，唯一一个永远不会叫错名字的了，就是她婆婆了。“妈，我婆婆耐心的略微俯下了身子，“你想喝红枣茶，还是白米粥？”
祖婆似乎只听见了前半句，不放心的念着：“红枣茶，她要喝。”
“三婶。”姐姐的声音叫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些天，在饭桌上，只要他一开口说话，她就会特别紧张——还以为他真要跟婆婆提起搬出去的事情来，她可不知道，要是真的发生了，她该怎么办，还好，他只是说，“你坐着吧，她去拿。”
她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哥你就不能让人省心一点儿吗？
她曾经以为，姐姐无论怎样都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似乎是有一句成语叫“言出必行”吧？也不知道，祖婆这种病，会不会遗传的，等她活到那么老了，也会像她一样忘记一切吗？难道真的也会忘记去年那个九月的晚上么？要是她把那一天的事也忘了，就基本上等同于她忘了随时郑林其，她都忘记了随时郑林其，那么她成了谁？真厉害，祖婆是怎么做到的呀？——天哪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刚刚在想什么，为什么扯到祖婆身上来了——祖婆正在无辜的喝她的红枣茶呢。总是这样，她总是得用尽全力的想，才能招呼来一些最开始的念头。没错的，她想说的就是，去年九月初的凌晨。
那个夜晚漫长的就像是八百米测验时候的跑道。姐姐酩酊大醉，他在经历旁人无法想象的劫难；对她而言，也是如此，因为她是唯一的观众。她如坐针毡的注视着她一言不发的痛苦，她曾试着一次次的重复：“姐姐她不在乎你是不是抱来的，她才不在乎血缘那种鬼东西……”他瞪着她，狠狠地说：“闭嘴，给她安静点儿。”
于是她只好重新乖乖的重新做回观众，静静地看着他喝道完全丧失意识。煎熬的，一分一秒的期盼着大幕冷赶紧落下。不过心里却也模糊的闪烁着一个念头：你呀，只会对她凶，只会蛮横的对她说“闭嘴”——你到是和你的仇人算账啊，干嘛面对着她的时候，你就什么都不敢讲了呢。她指的是，东霓姐姐。——不过算了，都到了这种时候，她还计较什么呢。
其实她知道，自从姐姐毫不犹豫的吧不该说的事情说出来以后，她也很难受，她也在忍受着折磨——她相信人会被自己做的错事打垮，那种被自己伤害了的感觉，甚至要比被别人伤害了以后还糟糕。不过她不同情她。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永远都在原谅自己的人——好吧，她也是这种人，总是一边闯祸一边在心里暗暗地允许自己这么干。但是，姐姐是不同的。
可能在这个家里，不对，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知道姐姐对他自己有多么苛刻。
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他都可以替别人找到理由，可能正因为他太能理解别人的弱点了。可是对待自己的弱点，他却永远都像是对待一个躺在人行道上冒烟的烟蒂那样，毫不犹豫的用力踩灭它。他根本就是把自己当成是别人，又把吧别人当成了自己。
她无能为力的站在姐姐家的客厅里，看着姐姐对他吼叫——谁让她也有姐姐家的钥匙呢，而且，说真的，那天她其实在门外就听见里面在吵架了。她轻轻地打开门溜进去，确实是不想打断那个场面——她姐姐吵架吵得很精彩的，非常具有观赏性。不得不承认，她那天的发挥，更是天后级水准。
“你是老天爷吗？请问你现在在代表谁说话？你不会是在替天行道吧？”
“这个家真正的野种不是她，是你郑西决。是奶奶他们为了救爷爷的命，花了八十五块钱在医院买回来的私生子。”“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二叔死了二婶也不要活了吧，因为她和你根本没有关系……”
“人生就是这样的，你什么都没做就已经糊里糊涂的手上沾了血，你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无辜，不要再跟她五十步笑百步了！”
……
可正因为她不是看客，所以那个瞬间，她才恨她。她明明知道姐姐不是她的对手，她明明知道姐姐最终还是会原谅她。
“林其，这件事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你要装到底，她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当姐姐慢慢地跟她说出这句话，她知道，他挺过来了。对于他而言，所谓“挺过来”，指的就是成功的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巨大的创伤面上过有条不紊的日子。姐姐总拿这点来笑话姐姐自欺欺人——可是，一个平凡的人，想要活出一点儿清洁的尊严，又能怎么办呢？她根本不懂，那不叫自欺欺人，因为姐姐是真的用尽了全身力气，咬着牙，等待真正的平和跟风度降临。
小叔和陈嫣结婚的时候是这样，江薏姐离开的时候是这样，还有——她们俩第一次看见北北的时候，隔着暖箱的玻璃，北北像是个小动物那样闭着眼睛安详的蠕动——他们说她被放在这里面是因为得了肺炎，不过很好治的。真是神奇，还不会睁眼睛呢，她居然也长了肺。姐姐不懂声色的静默着，她说：“看上去好小呢。”隔了几秒钟，他才回答她：“是。”于是她知道，他刚刚在发呆。她暗暗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在微笑着。那个笑容不是给北北的，因为他的眼睛盯着透明的暖箱壁上那抹被光涂得更亮的地方。他是在笑那个隐约映在上面的，自己的脸。
随后在一片每个人都热闹忙碌的喧闹，他对陈嫣说：“恭喜你了。”
当他发现原来在每个人都热闹忙碌的喧闹中不顾姿态的“赢”，他就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又没自如的“输”。不过他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她判断输赢的标准。所以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只要姐姐不动声色的谢了幕，那么不管已经上演了什么激烈的剧情，不管居中角色和下面观众（当然他们是同一批人）怎么把别人的平静践踏成了街心公园的草坪，她们照旧还是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照旧像这样围在一张桌子上吃早餐，照旧看着婆婆一边给大家分煎蛋一边丢个眼里的颜色给爸爸，照旧听着祖婆执着的问大家贵姓——生活的惯性是强大的，她姐姐比生活还强大。
她以为这一次也像以往一样。他挣扎了，他沉默了，他要她和他一起守口如瓶，是的这次的事件比原先都要严重些所以他要去遥远的四川山区躲藏一阵子，但他毕竟还是如往常那般谢过幕。可是他居然说他想搬出去，这真让她心惊肉跳。姐姐，谢过幕就不能反悔的——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反悔呢？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反悔过吗？郑林其，你会不会太自私了？
“林其，赶紧吃啊，又在发什么呆。”婆婆说，“等下还得带祖婆去公园遛弯儿，你别磨蹭。”
“急什么呀。我咬住了筷子头。
我和你们一起去，她得赶时间。”婆婆站起身子开始收拾碗筷了。
糟糕了。不过她面不改色地说：“不用你跟着，有她带着祖婆就足够了。你不是要上班嘛，反正你得搭爸爸的车，就先走嘛。”
我今天不坐你爸爸的车，”婆婆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我今天不去单位，得去开会，那个地方穿过公园就到了。”
这下彻底没戏了。她只好低下头给齐民发短信：“你出门了吗？”
他回道：我已经在公园了。”
“很倒霉，今天她婆婆一定要跟着。你先躲远一点儿别过来，等她婆婆走了她再给你短信，对不起哦。”
“就算是看见你婆婆也没关系的。”
“可是她一定又会唠叨的。她会骂她像做贼一样。还会再骂她都决定考研究生了可还是整天贪玩，总之很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非常自她欣赏地叹了口气，赞美她在自己手机上按键的速度。
“那好吧。”
“你想她吗？”
伴随着她的手机短信提示的那声“叮咚”的脆响，婆婆恼火地抬高了嗓门：“郑林其她叫你快点儿你听见吗？吃个早饭也放不下你的手机啊！”
“来了嘛——我从空荡荡的桌面上拿起她自己的碗筷冲进了厨房，都还没来得及看他究竟回复她什么。
不知为什么，龙城的二月总是让她觉得，冬天就是要这样永远永远持续下去了——准确地说，是让她觉得，冬天永远永远这样持续下去，也挺好。阳光又柔软，又寒冷，不过没有那么严酷。她和婆婆走在祖婆的左右，让祖婆像个孩子那样地被保护在中间，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公园里那些死都要维持绿色的无聊松柏。“你不能走慢一点儿吗？你又不是不知道祖婆跟不上。”——总之，婆婆永远有办法找到她的错处，如果她真的走慢一点儿，她一定又会说：“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啊。我在姐姐、姐姐，以及北北面前，永远是一副柔声细气，无微不至，然后公允宽容的模样，可是面对着她和爸爸，就不同了。
祖婆非常笃定地转过脸，冲着婆婆说：“是去夫子庙吧？”
“妈，今天不去夫子庙，改天再去。”这是每天早上散步的时候都会出现的对白。反正祖婆不知道她已经离开南京了，跟她解释也没有用的。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妈。”婆婆说话的语速最近越来越慢了，似乎只要慢慢说，祖婆就能全体听懂，“等天气暖和了，她们一起去远一点儿得郊外玩，林其爸爸有个朋友在乡下有院子，种了好多的苹果树，苹果花开的时候，漂亮着呢。”
“哦。”祖婆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是不能星期天去，星期天你姐姐他们要过来的。我是在说她那个把她像件快递一样运到龙城来的大舅。
“没事。”婆婆的语气中有点儿黯然，“去玩之前她会给他们打电话，叫他们不要来了。”
“这就好。”祖婆笑笑，她的问题解决了。
手机又在外套的口袋里骚动了起来，但居然不是齐民的短信，是姐姐的电话。
“西决在家吗？”姐姐问。
“应该在吧，学校又没开学，你打回家去不就知道了吗？我漫不经心。
“废什么话，我总是这样，什么时候都要做出一副压倒别人的气势来，她都不知道其实是她们大家都在让着她，我刚才打回去了没人接，不然她干吗还问你啊。”
“你有事啊？”其实她想说的是“你明明可以打他的手机”，但是算了吧，那么较真有什么意思呢。
“等会你再打回家一次吧，可能他没醒来。”姐姐说，“告诉他，今天要是有空的话，到她店里来一趟。真的有事情。”
“出什么事儿了么？”
“不是的，她这儿今天来了一个小孩，来应聘服务生。她说她自己十八岁，其实她知道她是西决班上的学生——她只能让郑老师来领她回去。”
“好她知道了。我终于还是没能平静地按捺住好奇心，“你怎么知道她是姐姐班上的啊？”
“总之错不了的。我停顿了片刻，还是选择了不说。
若是放在以前，她绝对不会让她来替她跟姐姐传话的。想到这里，她就有点儿心软了。她为了让姐姐去她店里，居然还这么详细地解释了原因，是怕如果理由不够充分，姐姐不会去吧？她甚至不愿意亲口跟姐姐讲，是怕被拒绝吧？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姐姐，不然你就跟她恢复邦交吧，你都不理她这么久了，也够了吧？其实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姐那个人有时候讲话是不过脑子的……是的，郑林其是根墙头草，她自己很早就承认这点了。
婆婆的背影远去的时候，她和祖婆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了。
“祖婆，太阳很好吧？我对她笑。
“是，真好啊。我也对她笑。
“祖婆，等一下会来一个人，是她老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有点儿不好意思。
“啊，原来你结婚了啊。”祖婆聊天的兴致似乎真的上来了。
“是的。可是，她婆婆不太喜欢他。”
“那真糟糕。”祖婆虽然没能弄清楚她婆婆就是她的玲玲，但她还是在很认真地摇头。
“祖婆，你说婆婆要是永远都不喜欢他，她该怎么办呢？”齐民终于远远地出现在了十几米以外的花坛旁边，她用力地对他挥了挥手，“祖婆你看到了吗，就是他。”
她们俩昨天刚刚见过面的；准确地说，只要他回龙城来，她们每天都会在一起。但是今天，他得跟着家人去外地的亲戚家里，好像是发生了点儿什么紧急的事情。他的火车两个小时以后就要开了，所以，她想赶紧再看他一眼。
他靠近她，很自然地在她们的长椅前面蹲了下来，仰起脸，笑着说：“祖婆，您好。”祖婆也十分迅速地笑了回去。他把一只手的手套摘了下来，把温暖的手掌放在了她的膝盖上。
“都这么冷了，还穿裙子干吗？”他说。
“是有点儿冷。可是，她姐姐就行。真厉害啊，她怎么零下十几度都能只穿丝袜呢？”
“你怎么什么都要跟人家学。”他轻轻地用那只戴着手套的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待会儿回家去，把裤子换上吧，听话。”
我不要。我歪了一下脑袋，“忍一忍就好了。”
其实他现在可以走了，她只是想看看他，这样就够了。
安静了半天的祖婆突然非常肯定地说：“你婆婆不喜欢他，她喜欢他。”祖婆真的是太了不起了。
那一天，齐民的火车开出去几个小时以后，她第一次在姐姐的店里看见了淋漓。
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英俊的女孩子呢。她局促不安地坐在收银台旁边的一把高脚凳上，背后是一盘巨大的绿色植物，上身稳稳地不动，任凭修长的腿垂下来，像是对地心引力满不在乎一样的笔直，可是穿着球鞋的却无意识地，硬邦邦地缠绕着高脚凳细细的腿，牛仔裤就这样撩上来一点儿，连运动短袜的颜色都是男生会选择的那种——跟她比起来，似乎拿把凳子更抚媚一点儿。她一言不发。最关键的是，跟她们所有的人连眼神交流都没有，若是不小心碰触到了别人的眼光，就直直地盯过去，似乎觉得这没什么不妥。她头发很短，轮廓很明朗，窄窄的额头上是两道剑眉，可能就是这两道原本应该长在男人脸上的眉毛让人觉得她英气逼人吧——也不全是，她浑身上下漾满了一种随时都可以跳下来打篮球的力量，只有在长长的睫毛略微垂下来发呆的瞬间才会有那么一点儿娇柔，才会让人注意到她其实皮肤很细腻，鼻尖也是精巧地翘起来的，还以为她是个树精，一瞬间就可以重新幻化回身后那株挺拔的植物里面去了。
她突然间意识到这样一直盯着别人看有点儿不礼貌，所以很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了姐姐：“姐，她想喝奶茶。”
“可以。”小淋漓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清脆地说，“不过你今天一定要把欠的帐付清了才给你奶茶。”
“一边儿去。我冲她瞪眼睛。
“这两个月你来喝东西都没给钱啊，”淋漓完全不接受威胁，“过年你也没少拿红包，不要这么小气嘛。”
“你还好意思说她小气。我气急败坏了，我看你比她姐姐还可怕。”
“这个店的老板以后就是她。”他斩钉截铁，我初中毕业就来正式上班，你们谁都不可以欠钱不给。”
“你想得美。”姐姐从身后拧住了她的耳朵，“谁批准你不念高中的？”
“你上次说的，说她可以不读高中来店里帮忙！”淋漓倔犟地说。
我喝多了的时候说的话都不算数，跟你讲了多少次了。”姐姐一面把奶茶重重地放在她面前，一面板起面孔教训淋漓。
依然安静地注视着她们，她的注视就像是灯光。换了是她的话，听着淋漓和姐姐这样的对白——即便是发生在两个陌生人之间，她也会笑出来的，因为她根本没法控制自己不笑，也因为她知道只要她们看到她在笑，就会明白她也是个参与其中的人，这样她就不知不觉间被接纳到眼前的场景里面来了。但淋漓显然是另一种人，她相信，哪怕周围响起来暴风雨一般的掌声，她也可以不跟着鼓掌的。当她遇上这样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替他们担心和尴尬起来。于是她就觉得必须找点儿话来说了。
“你的名字真有意思。我微笑着注视着她。
她不为所动地点点头，但她看得出，她有点儿羞涩。
“你真的就姓昭么？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话题了，她总不能跟她说今天天气不错吧。
“是。我说化的腔调硬硬的，嗓音也有点儿沙哑。
“你多大了？”
“高二。”
“别费劲了林其。”姐姐无奈地舒了一口气，“从她进门到现在，她就没听她说过一个完整的句子。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想起来要做服务生的，就她这样，哪个客人不会觉得添堵？她可伺候不了这样的伙计。还是个童工。”然后她对淋漓换了一个比较冷淡的语气道，“再等会儿吧，你的郑老师会来把你领走的。”
她仍旧没有反应。她注意到她面前有满满一杯白水，但是一点儿都没有动过。
“姐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她是姐姐的学生嘛。”
她一边收拾面前的桌子，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搬家的时候，替西决收拾房间，里面有一摞作业本，不小心看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记得这个名字所以说，太特殊的名字是不好的。”
她这么说，她倒是想起来了。姐姐的书架上确实是放了一叠习题本，有几十本，究竟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为什么没有发回给学生们，全都不得而知。反正他就留下这些去了四川。但是她确定，姐姐绝对不是无意中看到这个名字就记住了。她不会想到，她曾经在她的房间里看见了那叠本子。那是个周末，还差几天过春节，她依旧彻夜未归，她就去她那里陪淋漓过夜。起初她也没多想为什么姐姐房间里这么无关紧要的东西会出现在她那里。现在她懂了。
是她自己拿回去的。她一定一本接着一本，反反复复地把它们打开来看了。说不定她不知记得“淋漓”，那些封面上的名字，她可能每个都有印象。她要作业本有什么用呢？总不可能是兴致来了打算重温高中物理。
她想看看他写的字吧？“有进步，继续努力”；或者是“优”；甚至是“已阅”，乃至日期……在她想念姐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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