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佛

瓷佛

一百减七，再减七，到第二个时，母亲已绕不清了。医生说，早就该来了。

去年初，觉得母亲性情越来越乖戾，一些明显的糊涂和极厉害的健忘征兆显现时，才觉得须陪母亲做脑神经方面检查了。核磁共振做下来，是老年性脑萎缩。医生提醒，要给她身上带写有家庭住址、电话的牌子了。

极聪慧能干，刚迈入七十门槛的母亲，能得这样的病，是我们始料未及的。那一日，坐在医院大厅里，给厦门的大弟电话时，我的泪水止不住倾泻，有多少事是我们无能为力的……

而有能力做的，是否我们又做到了呢？

老了的父母，是时时要捧住不能有任何忽略的瓷呀！

父亲去世近五年了。大弟远隔千里，而且他和小弟的孩子都小，为更好照顾母亲，大部分时间母亲都随我住。我以自认为的孝心照顾着母亲，令母亲衣食无忧，用着最好的保健品，有什么不适赶紧上医院看。只是，我总是忙于自己的事，真正陪伴母亲，和她聊天时间并不是很多。而母亲听力不济，虽然我给配了助听器，也总是因为带着不舒服固执着不用，和不熟的人她很少交流，母亲家的老邻居也因老房子的拆迁零落在远郊，很难见上一面。这几年母亲内心大约是极其孤独的。

对于母亲这样的病，医药也是束手无策，我只能每天提醒着母亲按时吃着扩充血管的药，并依照护理指导里所说“不断的给予老人各种‘刺激’，如聊天、逛街、郊游、回忆往事，培养多种业余爱好等等”，我尽力做着自己能做到的，但母亲显现出的症状，还是慢慢加重着。

许多时候，母亲这种病的情绪、状态，和一些突发的冲动行为，给家人带来的困扰，局外人是很难真正体会的。比如，母亲竟会和千里迢迢探看她的亲姐姐生气，抱着被子离家出走，我们满世界慌乱找半天，她又没事人一样回家了……有时，我会失了淡定，在逃无可逃时，常无助到眼泪恣肆奔涌，甚至有些崩溃之感，也偶尔有按捺不住焦躁，冲母亲大哭大吼时刻。哭过，吼过，又深深懊悔怎么可以如此对母亲，冷静下来，给母亲再三陪不是，而母亲又总是安慰我：“不怪你，怎么会怪你，我知道你对我最好。”

这几年，工作之余，我因着自己的爱好，在传播传统文化的公益书院一直做着义工工作，也因此常受着中华文化中孝道的熏陶，每每听到《跪羊图》，和因一些孝亲故事泪流满面，我忏悔着自己情绪不稳时对母亲的急躁，也不断修正着自己对母亲的态度。只是，还没有完 全真正做到如《弟子规》所说的“怡吾色，柔吾声”，我在努力着，也调整自己放下一些事务，尽量多些时间陪伴母亲。

母亲时常不带折到银行领工资，说自己没有，接着回家找出身份证挂失，为避免总如此折腾，我说服母亲办了银行卡。而此后，每一月到发工资时间，无论我怎样将工资如数交付母亲手中，母亲还是不依不饶问我要领工资的折子，我只能反复柔声解释，耐着性子哄，这样的情形，因着母亲的记忆严重消退，几乎每一月重复着，说不清，就用笔写给母亲……

有一则公益广告，看到我泪奔。一位老父亲，记忆力越来越差，甚至认不出儿子，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儿子带他外出吃饭，盘子剩下两个饺子，老人竟然直接用手抓起饺子放进口袋。儿子愣住了，老人说：“我儿子最爱吃这个了。”

母亲内心对我们的爱，一向深挚缱绻，即令如今患了这种令全家苦闷不堪的神经方面退行性疾病，也和广告中老父亲同样深沉。有一次，我下楼有事的片刻，没有带手机，手机响起，母亲在家看到是我女儿来电，接听电话又听不清，她想象里觉得外孙女从上学的外地赶回，正在车站等我们接，急切里，母亲拿着电话敲邻居的门，我上楼时，正听母亲哀哀声音“帮帮我，帮帮我！”邻居也唬了一大跳，我更是惶恐到不知出了啥事，待问清时，涌泻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母亲的一只眼睛因白内障手术失败视力极差，看电视既看不清也听不清，我们就为母亲定了家乡的晚报，《中国剪报》和《老年日报》，母亲看过的报纸，我会再浏览一下，找话题和母亲聊，有许多养生的锻炼方式，我还试着陪母亲一同做。母亲的病况，我真的不知如何减轻，但我相信，有我陪伴时，母亲是快乐的。

父母是我们最当拜的佛，而这个佛，当年龄越来越大，会老成小小孩子，而且越来越脆弱，不能丝毫疏忽和伤害。无助的，一天天渐渐衰老的母亲，对于我来说，珍瓷一般脆弱又娇贵，我唯祈求上苍，请赐给母亲再多几十年时光，让我，让我们好好用心供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