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靳明来说,那日在医院外所经历的一切就像一个恍恍惚惚的梦境,时间久了,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一场仿若命运邂逅般的相遇,究竟是真是幻……
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老二,也就是佛乐的身体,自那日以后就慢慢有了起色,肿的吓人的肚子也一天天回缩。
尿液不再渗血,水肿逐渐消失,瘦的只剩下肋骨的小身板也渐渐壮实起来。只是,不知是不是大病了一场的缘故,靳明总觉得这孩子不如从前灵慧了。
都到了入学的年龄,他却连十以内的数字都数不全,整日里腻在妻子那里,活像个没有断奶的孩子。想到这里,靳明捂了捂脸,他哪里是像,他分明就是!
许是佛乐大病初愈,又许是自己曾升起过舍弃这孩子的心思,出于怜爱和愧疚,蓝秀对小儿子总是多几分纵容,以至于,这孩子都快五周岁了,却依旧没有断奶。
眼见着佛乐的身体好了起来,两个孩子又都陆续到了入学的年龄,靳明不得不重新背起行囊,将老人和孩子托付给蓝秀照顾,自己则独自前往南境谋生。
佛乐还有一位大哥,名唤靳昶,因为是这个家里的第一个孩子,靳明和蓝秀对他的期待似乎额外高一些,就连名字也废了些心思,请村子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定下的。
昶者,永日也,即永远的太阳,又与“长”字谐音,寓意永远沐浴在阳光之下,幸福长久。
要说也怪,这老大自出生起,就没怎么生过病,个头也窜的快,不过比老二大了两岁,身量却高了他一大截。
两人的性子也截然相反,老大好动,爬树摸鸟,下河捉鱼,但凡事是调皮捣蛋的事,没有他不会的。而老二,则有些呆呆笨笨的,时常被老大牵着鼻子走。
母亲作为陪嫁的红木梳妆架(染了红漆的木材质成,用于放置脸盆)被当做花轿抬了出去,还没找到合适的“新娘子”,“花轿”就散架了。
父亲在部队时收集的藏书,也被一页一页的撕下来,叠成时下最流行的面包和飞机,每天都把书包里塞得满满的,正儿八经的书却没有几本。
以至于后来,晚几年出生的老三,每每听到他们的“丰功伟绩”,都痛心疾首地哀悼那些被他们毁掉的书籍,还追问母亲,有没有因此把他们两个捣蛋鬼胖揍一顿!
没错,在佛乐八岁那年,靳家又添了一个女儿。
那天夜里,靳明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梦中但见一位白衣圣尊,手持莲花,宝相庄严,莲花缓缓盛开,柔光潋滟中,一名戴着红色肚兜的女童赤着一双玲珑可爱的小脚,从莲花中央缓缓爬了出来。
女童梳着花苞头,面如满月,眉眼如画,浑身散发着柔和的莹光,小胳膊似是雪白鲜嫩的藕节,一双潭水般清澈的水润大眼里,满是懵懂和天真,她踮着小脚回头望了望白衣圣尊,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
靳明听不太懂她在表达什么,只见那白衣圣尊微微拂袖,女童身上的光晕便瞬间暗淡下来,那朵硕大的莲花也瞬间化作星星点点的碎光,悉数没入女童体内。
不知为何,女童忽然啼哭起来,靳明下意识地想要把女童抱起来,脚下却蓦地踉跄了一下……
再回神的时候,靳明才发现自己依旧躺在自家逼仄的土胚房里,恍觉之前所经历的一切竟是南柯一梦。侧首看了看妻子,刚要说些什么,却见她难耐地捂住凸起的肚子,艰难道:“我,我要生了……”
没有接生的稳婆,没有医生护士,也没有长辈在一旁指点,如同前两个儿子出生时那般,蓝秀一个人躺在铺着苇草的板床上,望着那盏满是污垢的油灯,瞳眸里氤氲着一片昏黄的光晕。
一派兵荒马乱之后,婴儿的啼哭伴着破晓的云霞同时到来,看护着两个儿子的靳明这才松了一口气。听着那洪亮的哭声,他忽然想起自己方才的那个梦来。
经过方才一番折腾,梦境已经被忘记了大半,他只是依稀记得,梦中有一个女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异常爱哭,怎么都哄不好,每每哭到破晓,倦极了才疲惫地睡去,睡醒了又继续哭。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百日有余。
这一日,佛乐蹑手蹑脚地来到床边,若有所思地歪着脑袋,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襁褓中哭个没完的女孩,那张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因为长时间大哭而涨得通红,被困在襁褓里的四肢难耐的扑腾着,像是要挣开这恼人的束缚。
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女孩微微停下了哭声,因为哭的太久,忍不住打着泪膈,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看着他,小嘴一张一张的,不知道是要表达什么意思。
佛乐咧开嘴,笑了出来,妹妹似乎认识他呢……
他没有发现,女孩氤氲着泪水的瞳眸里,倒映的并不是他如今的模样,而是一个白色的虚影,只是这虚影极淡,仿佛乡间的晨雾,被清风一吹,就会彻底消散。
两双同样清澈,却又似曾相识的眼睛对望了大半天,女孩又哭了起来,那双本属于婴儿的双眸弥漫着常人看不懂的悲伤与荒凉,彼时的佛乐……同样看不懂……
女孩诞生的第108天,她哭了整整一夜,靳明和蓝秀还因此吵了一架,连家里的老爷子也被这哭声扰得心神不宁,原以为是个听话的孙女,谁知道竟然这么能嚎,比那两个小子还闹腾!
被认定闹腾的女孩却在这一天过后彻底安静了下来,她不再整日整日的哭泣,而是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咿咿呀呀地说着只有他们听得懂的语言。
会尿床,会对着逗她的人笑,会张开手求抱抱,肚子饿了会委屈的哼唧,那双明亮的眼眸里倒映着所有陌生的一切,却不再有彷徨。
仿佛那个不安分的,妄图摆脱束缚的灵魂彻底进入了沉睡,而她,只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懵懂的孩子……
佛乐看着那个笑得开怀的小女孩,总觉得这个妹妹有些陌生,好像原本的她不该是这般模样,但又觉得这才是正常的……
到了起名字的时候,靳明想到那个似真似幻的梦境,脑海中莫名有两句诗一闪而过:“青莲醉白池,雪衣染伽蓝。欲渡莲华劫,娑婆觅初檀。”
靳明生在饥荒年代,勉强读了几年书,又在部队里待了些时日,倒也识得一些字,只是遇上相对晦涩的词句,他就无能为力了。
这两句似是而非的诗句如灵光乍现般一闪而过,他也只是勉强记住两个字:“初檀”。想到小女儿的名字还没有着落,靳明索性就用这两个字代替了。
嗯,靳初檀……佛乐,初檀……挺好的!
佛乐似乎很喜欢妹妹的名字,总是“初檀”“初檀”的叫着,小初檀也慢慢习惯了自己的名字,听到有人唤自己,就转过小脑袋,用水灵灵的眸子看着他。
偏偏佛乐唤过她之后,就没了别的言语,等小初檀转过脸去之后,又重新唤她,似乎看她转来转去的模样十分有趣。
这样来回几次之后,小初檀“咿呀”一声,肉呼呼的小手一巴掌呼在佛乐的脸上,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的圆圆的,口中还咿咿呀呀的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佛乐幽怨地把她的手从脸上扒拉下来,委屈道:“初檀,你打我!”
小初檀:“咿咿呀呀……”(本宝宝打的就是你!)
佛乐:“你说什么,听不懂!”
小初檀:“咿咿呀呀”(你丫的欺负本宝宝不会说话是不是?)
……
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既要照顾田里,又要照顾家里,忙的无暇分身。大部分时间,都是佛乐和老爷子带着初檀的。上学之余,佛乐喜欢背着小初檀满地跑。
相比较而言,初檀对靳昶这个大哥,就陌生了许多。而佛乐自然也是如此,不知为何,比起天不怕地不怕的靳昶,他更喜欢跟初檀这个连话都说不整齐的小女娃一起玩。
她悲伤地埋掉死去的小刺猬,还在上面插了根草拜了拜,一张笑脸弄的脏兮兮的,他就故意叫她“小叫花子”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鬼鬼祟祟地把得到的压岁钱埋在土里,又迈着小短腿若无其事的走开。他就悄悄地将她的“宝藏”转移地方,笑眯眯地看她左转转,右转转,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
她盯着烤红薯的眼睛亮晶晶地直发光,悄咪咪地念叨着“大哥不吃,二哥不吃,都给小檀子吃”,而后又十分“虚伪”地忍痛割爱,把大块的分给他。
而他则在她假意谦让之时,故意拿起放到嘴边,看她明明想要护食,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
她蹲在土包上百无聊赖地数蚂蚁,他在土包下割草,牧羊,偶尔得到一个半青不红的西红柿,也要献宝似的拿给她,看她惊喜地垫着脚,叫着“小哥,小哥,给我,快给我”的模样……
快乐而平凡的日子,细水流长,却又让人眷恋。让人莫名地期盼着岁月能仁慈一点,再仁慈一点,期盼着时光能永远地停驻在那个幸福的节点……
但,人永远无法抗拒成长,就像那些既定的宿命,无论你做了多少准备,终会在你猝不及防之时不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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