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夏夜,星月黯淡。蒸腾了一天的暑气似乎全部龟缩到干燥的土地里,初檀拎着小鞋子踩在稀松的泥土里,脚心一片灼热,总觉得原本松软舒适的泥土像是在火堆里烤过的细砂,丝毫不比穿鞋舒服。
道旁的洋槐树病恹恹地耷拉着枝叶,喧嚣了一整日的夏蝉哪怕到了夜间也不消停,那一声声的蝉鸣简直要把人内心深处潜藏的焦躁全部勾扯出来。
初檀丢下小鞋子,婴儿肥的小手拽着一串雪白的槐花,盘着小脚坐在自家大门的门槛上玩石子。忽然,黑葡萄似的凤眸中映出一个晦暗的人影,那是什么?
眼见着那黑影越来越近,初檀从门槛上站起来,拍了拍小手,准备上前看清楚,下一刻,眼前忽然映出一张枯瘦畸形的脸孔,脆弱的脖颈也被狠狠扼住。
她惊恐的睁大眼睛,小脸涨的发紫,嘴巴一张一合,想要说什么,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两只小手扒拉着对方的袍子,悬空的小脚费尽的扑腾着。
“小檀子!”
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怒的颤抖在耳边响起,初檀只觉脖颈上的力道一送,视线里的那张畸形的丑脸也瞬间化作一片黑雾遁走。
佛乐抱起瘫软在地的妹妹,看到她咽喉处被腐蚀的掐痕,狭长的凤眸中怒火滔天,望着黑色雾气逸散的方向,右手飞快捏出一个指诀,由肉眼不可见的白芒分别飞向黑雾和初檀脖颈间的伤处。
空气中似乎响起“滋滋”的声响,似乎有什么被点燃焚烧,小初檀痛苦的蜷缩在佛乐怀中,小脸一片苍白,浑浑噩噩中,那道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远。
再次醒来,初檀发现母亲正抱着自己坐在架子车上,架子车又拴在家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上,她眨了眨眼睛,不自在的动了动:“妈妈……”
蓝秀看着怀中的小女儿病弱的模样,眼眶一红,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小檀乖,脖子还疼吗?”
初檀朦胧的双眼瞬间清明起来,咽喉处似乎被烈火灼烧一般,又痒又疼,明亮的瞳眸里泛起一层朦胧的水汽:“疼……”
蓝秀按住她乱动的小手,轻声哄道:“乖,别动,你脖子上生了个疮,爸爸妈妈带你去看医生,看了医生就不疼了……”
“疮?”不是被那个突然出现的老妖婆掐出来的吗?
“说来也奇怪,这疮怎么就长在咽喉处呢……有妈妈在,不怕……”
初檀皱了皱小眉头:“小哥呢?”她明明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忘了,你二哥被接到姑姑家去了,要明天才回来。”
“他……不是昨天就回来了吗?”
“这丫头又说梦话了……好了,脖子疼就别动,少说话,一会儿就到了……”
初檀听着咕噜噜的车轮声,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昨晚的一切像是被蒙上一层薄雾,记忆中那无比惊悚的一幕像是一场笼罩着阴翳的噩梦,而她……只是生病了。
一如母亲所说,她的颈间……生了疮……
寒凉的触感贴着肌肤,腐肉和脓血被小心翼翼的清除,那无以言说的痛让初檀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怕疼,尤其是刀割一般的疼!
靳明拦着妻子,不让她去看哭的期期艾艾的小女娃。
喉头被上了药,缠着一圈白色的纱布,最初的痛感慢慢麻木,初檀似乎是哭的累了,便蜷缩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梦里,她再次看到那个丑陋的老妖婆,她面目狰狞的说着什么,只可惜,自己像是失聪了一般怎么也听不见。
……
黑暗的山洞里,一道透明的魂体跪在压抑魂力的黑曜石砌成的莲台上,背上光鞭倒竖,自发地抽打着他的魂体。来自灵魂的痛楚让佛乐皱紧了双眉,但他却仍旧倔强地不肯开口认错。
“唰”地一声,又是一道光鞭,毫不留情地甩在他的背部。佛乐被光鞭的力道抽的魂体一阵震颤,轻飘飘的魂体几次化作虚影,而后又重新聚回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山洞里呈现出一线光芒,佛乐眯了眯眼睛,这才发现,眼前的石壁自动移开,三位圣尊正用他看不懂的复杂眼神看着他。
最先出声的是镜吾,瞥了一眼他明灭变幻的魂体,摇头叹道:“痴儿!”
言罢,虎着脸拂袖一挥,那道始终悬浮在佛乐背部的光鞭便化作一道流光,回到镜吾手上。佛乐认得出,那是镜吾的拂尘。
佛乐惨白着一张脸,不顾魂体的伤势,向三位恭敬一拜,然后挺直腰杆:“请三位师尊救我家小妹,她还是个孩子,只因沾染了徒儿的气息,才会被魔物袭击,咳咳……她,她是无辜的!”
玄陀尊者微微敛眸,法相庄严,不悲不喜,而镜吾则觉得有些手痒,握着自己的拂尘,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再给这个蠢徒弟来一鞭子。
最后还是性情温和的了渊开口道:“佛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救得了她一时,却救不了她一世,万物有因有果,善缘恶缘,非尔一人之力可干预。”
佛乐凤眸中满是挣扎,对着了渊又是一叩首:“求师尊救她一次!”
见他这般执迷不悟,了渊还想说什么,却被玄陀阻止了,只见他悲悯的双目绽放万千光华,光华中岁月更迭,人潮跌落,黄发垂髫成耋耄老人,豆蔻少女变坟前黄土……
佛乐只觉自己成了这光影中的一员,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却始终在一个诺大的循环里轮转,死生不复解脱!
“看清楚了吗?”
妙湛之声在耳边响起,让佛乐有些涣散的神思重新聚焦,他似乎有些迷茫:“师尊……”
玄陀尊者轻呼一声佛号,道:“轮回无尽,生死无涯,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你不惜违背为师教诲,擅自动用术法干预……靳初檀的命数,不过是因为那一抹血缘的牵引,而并非降服外道,荡涤浊污!”
“我……如果连血缘至亲都可以置之不顾,师尊觉得……佛乐又怎能推己及人……担负起师门重任?”
“血缘至亲?你可知你的三魂七魄轮回了多少世?而你所谓的血缘至亲,在这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中,又担当着怎样的角色?身为修道之人,怎可如此执着于万物表象?”
“说到肉身,六道生灵皆是你的至亲,亿万众生皆于苦海中沉浮,谁不希望得到救赎?”
佛乐眸中挣扎之色尽退,双掌合十,道:“弟子驽钝,哪怕是想救众生于水火,但如今之力,却也是痴人说梦。
过去的已然过去,未来的尚未发生,弟子所能做的,就是不辜负每一个当下……让弟子眼睁睁看着初檀殒命,弟子……做不到!”
“谁说靳初檀会因此殒命?”
玄陀眸中似有笑意拂过,大掌一挥,佛乐眼前的空间微微扭曲,便出现一面水镜,镜中赫然是初檀于母亲怀中安睡的模样。
佛乐有些惊讶,他不敢置信地看向玄陀尊者:“师尊……初檀她?徒儿记得……”她明明被那魔物夺去大半生机,所以他才用术法固魂,可眼前这一幕……
玄陀微微一笑,收起水镜,道:“世事无常,祸兮福兮,谁又说得准?你有你的机缘,又怎知她没有她的造化?佛乐,谨记一点,天下人皆可算,唯有靳初檀,你救不得,也算不得……”
佛乐一脸惊疑,了渊和镜吾也面面相觑,似乎没有想到了知过去未来的玄陀尊者会说出这番话来,那小女娃……难道还有别的来历?
玄陀见佛乐眸中的偏执褪去,眸光微敛,道:“你本就根基不稳,又擅自使用术法,元气大伤,这段时日,便留在此地好好修炼,时间到了,为师自会送你神魂归位,切不可擅自离开洞府!”
“是,师尊,弟子谨记!”
……
初檀伏在蓝秀的背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妈妈,我们去哪……不回家吗?”
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初檀的眸中蒙上了一层雾霭,她最讨厌这样沉闷的夏季,还记得那年夏天以后,她就没有再叫过少年“小哥”了。
那个憨厚的少年,一如往昔的勤勤恳恳,割草打柴,顶着酷暑下田,明明没有什么变化,她却觉得有些陌生,那双凤眸,没有她熟悉的色彩,像是被操控的木偶,一个没有灵魂的所在……那是她的“二哥”,不是“小哥”……
夜风袭来,初檀摇了摇头,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搂紧蓝秀的脖子,道:“妈妈,你要带我去哪?”
蓝秀的声音有些怪异:“别说话,妈妈带你回家……”
“可这不是回家的路……妈妈,我们回去吧,我害怕……”
自从那个夏天之后,她就开始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梦里有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像极了《山海经》里食人的异兽,更可怕的是那些梦境,她忘不了……
晦暗的月色下,只有蝉鸣的声音,道旁的树木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再加上蓝秀不合时宜的抽泣,初檀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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