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来这个惊天消息的是程梦锡。
程梦锡借口探视伤病中的安丙,来到了长史府。他提了一个红包,恭敬地投了个拜帖,这才名正言顺地走进长史府。他之所以如此郑重,完全因为他这次来所肩负的特殊使命。
安丙躺在床上,还在为自己接受了伪职而郁闷,听得程梦锡来访,来不及起床,只好披衣半躺,在床上接见。安丙因为张群芳不是他内人,忘了叫她回避。张群芳也不是没见过生人的主儿,也没想过要回避,因此伺立在安丙床头,帮忙招呼客人。
程梦锡见过安丙,一抬头便盯着张群芳发呆,眼睛直直的,像见了鬼似的。这让张群芳颇为不爽,却又生气不得。安丙从中瞧出了端的,咳嗽一声说:程先生请坐,请恕本官不能起身。群芳,还不吩咐丫鬟给程先生上茶!
张群芳见安丙生嗔,趁机逃也似地出了卧室,招呼丫鬟上茶。心里暗骂程梦锡轻薄无礼。不料程梦锡却问安丙:刚才出去的是长史夫人吗?
安丙笑着说:哪里!贱内远在广安军甘溪场呢。这个么,以前是丫鬟,现在是小妾,小妾,嘿嘿!
程梦锡奇怪地说:奇怪,安大人不是有条不成文的家规,不许夫人见外人么?今天怎么破例了?
先生是外人么?安丙笑着搪塞。
程梦锡呆了呆,感激地说:谢谢安大人不把学生当外人!学生奇怪的不只是这个,学生奇怪的,是安夫人与学生前几天见过的一人长得太像了,简直就跟同一个人似的。更奇怪的是,她们居然同名同姓!
是吗?安丙心中一凛,程梦锡这么说,一定是见到张素芳了,因此问道,先生是在哪里见到的?
利州。程梦锡沉吟说,徐景望夺占了利州,学生因为以前和他有点交情,又想去打探些消息,前天从利州路过时,便去徐府走了一趟。恰好徐府正处置一个下人,说是那下人女扮男装,意图拐带他家两个老家奴。那个下人简直就跟安夫人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太像了!
听得这话,安丙急得脸色都变了,翻身便起了床,起床才发现下装没穿,急得大声喊张群芳:群芳,帮老爷穿裤子,赶紧的!
张群芳正吩咐丫鬟,没听到程梦锡的话,却听到了安丙的叫喊,远远地回答:穿你个鬼!真把本姑娘当——话到一半,感觉不妥,连忙咽了后半句,赶来帮安丙穿裤子。
安丙虽然行动不便,却根本不需要人帮忙穿裤子,之所以叫张群芳,是为了让她进来听听这个涉及到她姐姐的消息。两人假扮夫妻,根本就没亲切到帮忙穿裤子这个份上。
张群芳进屋的时候,安丙已然穿好下装,右脚点地,左脚单脚着地,着急上火地问:程先生,你说说清楚,徐府是怎样处置那个女扮男装的下人的?
张群芳进屋,见安丙已然穿好下装,没好气地说:你这都穿好了,还喊什么喊?
喊你听程先生说你姐的事!安丙虎着脸回答张群芳,再次催促程梦锡说,程先生,快告诉我们,快!
程梦锡点点头,叹息说:杀了!
杀了?安丙听得这话,左脚一软,右脚无力支撑身体,顿时“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什么杀了?瞧把你吓的!张群芳见安丙听得这句,吓得都倒了,脸色也变了,额头冷汗直滚,不由嗔怪。
安丙倒地,努力地想站起来,却起不了身,张群芳要去扶,程梦锡赶紧过来帮忙。张群芳不爽程梦锡,恨恨地问: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怎么害他成这个样子了?
程梦锡从安丙的话里,早已听出了端的,一边帮忙搀扶安丙,一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程梦锡那天去徐景望家做客,正在会客厅喝茶叙话。一个家丁匆匆进来,要附耳告诉徐景望事情,却被徐景望一通呵斥说:有什么秘密要悄悄告诉老爷?这是老爷的老友程先生,什么事情都不用回避!说!大声地说!
程梦锡听出徐景望话里的意思,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呢,这是拉近人际关系的常用招数。他尴尬一笑说:徐大人,学生还是回避一下吧!
不用!徐景望说,奴才们不会办事,你别见气!说着,又对家丁呵斥起来,说啊,你个狗奴才!
家丁无奈,只好汇报说:有个家伙想带走张老头两口子,被弟兄们抓起来了。大管家让奴才过来问问老爷,该如何处置?
徐景望呆了呆,生气地说:哪个这么大胆子,敢到老爷府上来拐带人口?
家丁又想凑近徐景望耳边说悄悄话,却被徐景望又一通骂:给老爷滚远点!说了没有什么可回避的,这是老爷的老友程先生!你个死奴才怎么这么不长眼?
家丁讨了个没趣,只好结结巴巴地说:大管家怀疑、怀疑是那个、那个人。
哪个人?徐景望没反应过来。
那个人!家丁一边说,一边朝徐景望挤眉弄眼。
一向聪明绝顶的徐景望这次像被鬼摸了脑壳似的,看着挤眉弄眼的家丁,愣是没明白“那个人”是哪个人,不由得气大,抬腿就给了他一脚:叫你给老爷打哑谜!说,到底是谁?
张素芳!大管家怀疑是张素芳!家丁被踢了一脚,一下子就老实了。
张素芳?女的?徐景望呆了。
她女扮男装,大家开始都没认出来。家丁说。
把她带过来,老爷要亲自审问!徐景望气急败坏地说。
家丁俯身答应,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不一会儿,几个家丁就带了一身男装的张素芳过来。张素芳妆容已去,头发散乱,露出了女人的真容。
张素芳?真的是你?徐景望显然既吃惊又生气,一伺张素芳近身,就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啪”的一声响过,张素芳白嫩的小脸上,顿时红了一片。
挨了一记耳光的张素芳恶狠狠地朝徐景望“呸”了一口,大骂:什么张素芳?姓徐的,睁大你的狗眼,姑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和州张家砦张群芳是也!
你说什么?张群芳?不可能!徐景望再吃了一惊,围着张素芳转了一圈,再转一圈,又是拿手摸,又是拿鼻子闻,折腾了一番之后,坚定地说,你休想欺瞒老爷,你就是老爷的禁脔张素芳!
姑奶奶是你祖宗!张素芳一边躲徐景望的摸捏和嗅闻,一边抬腿要对徐景望动粗,亏得家丁们见机快,将她拉开了些。
老爷不怕你不认!徐景望冷笑着,朝家丁们挥手说,拉下去,再问问,她要再说她是张群芳,就把脑袋割下来!
家丁们领命,推攘着把张素芳带走了。程梦锡心惊胆战地对徐景望说:徐大人,这是不是残忍了点?
徐景望不以为然地说:先生不了解内情。这人要带走的两个人,对本官甚至对蜀王都非常重要,不杀她,无法向蜀王交代!
这个听上去好像有些复杂。程梦锡想多了解些,但徐景望却不愿意再谈这件事,转而和他探讨起李易安的词来。
一个时辰过去,家丁们提了一个血淋淋的包袱过来,禀告徐景望说:回老爷话,这女人一口咬定自己是张群芳,不是张素芳,奴才们只好把她脑袋提来了。
徐景望又呆了,接着暴跳起来,给了提脑袋的家丁一脚,吼道:把你几个狗日的奴才!老爷什么时候叫你们割她脑壳下来了?
挨了一脚的家丁委屈地说:老爷不是说,她要是再说自己是张群芳,就把她脑袋割下来吗?她死活咬定自己就是张群芳,不是张素芳,还威胁说,只要她出了事,张家砦非得踏平了利州城不可。奴才们没办法,只好遵照老爷的意思,把她的脑袋割了下来。
徐景望一副呼天抢地的痛苦状,抱着头说:我把你们这帮奴才啊!老爷那话是吓唬她的,你们还当真啊?就算她真是张群芳,老爷也要晓得她为什么要潜入府来带走张老头啊,背后有人指使没有?与张素芳有没有关系?何况她极有可能就是张素芳呢?你们几个背时杂种,老爷怎么就养了你们这帮憨货,真真气死我也!
几个奴才听徐景望这么说,不敢再回话,一个个哑巴似的木立在徐景望面前。徐景望见人头已经落地,再生气发怒也无济于事,只好挥手叫几个奴才滚蛋:也许她真是什么张群芳,杀了就杀了!不过,你几个奴才给老爷把张老头两口子看好了,再有什么闪失,你们就提各人的脑袋来见老爷!
程梦锡介绍完经过,对张群芳说:也许安大人认为那个被处置的人是你姐吧。
她就是我姐!张群芳听到这里,一把扔了刚扶起的安丙,“哇”地哭了起来。程梦锡不提防她有这一招,一个人扶不住,可怜安丙再次倒了下去,软软的,烂泥一样。
程梦锡看着两个悲伤过度的男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好安丙很快便从悲痛的精神状态中挣脱了出来,挣扎着要站起来。程梦锡赶紧扶他坐到椅子上去。安丙吩咐丫鬟照顾哭得一塌糊涂的张群芳,自己则和程梦锡移步至客厅。
安丙之所以能够很快振作起来,是悲伤让他的心中充满了仇恨。他原本还在要不要同情吴曦这件事上过不了情感这一关,现在好了,张素芳的死,让他的胸腔里塞满了仇和恨。他把对徐景望的仇恨,全算在了吴曦的头上。谁叫他是徐景望的主子呢?
卧室方向传来的嚎啕大哭,让安丙心神极其不宁,然而程梦锡却没有心情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因为他此次前来看望安丙,带着一个特殊的使命。这个使命在安丙表现得镇静了一些的时候,他才敢小心地说出来。他说,杨巨源正在策划刺杀吴曦,希望安丙能与他合作!
听到这个消息,安丙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很快便把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收拾了起来,擦干眼泪问:杨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有没有具体的行动方案?需要我做些什么?
哪知程梦锡却摇头说:杨监仓目前只是有这种打算,具体时间、方案等细节,他希望能与大人面见详谈之后再行定夺。
安丙点点头说:行,先生替我传个话,就说安某渴望与子渊一见,越快越好!
程梦锡点头而去,安丙强挣着起身相送,右脚点地而行,脚步虽然艰难,步履却异常坚定,安西岳见状,都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来搀扶。
卧室方向依然传来张群芳的嚎啕声。安丙皱了皱眉,点着脚朝那边过去,刚推门进去,便站定了不动,如一具僵尸。
正嚎啕大哭的张群芳竟然将她这些日来辛苦擦拭得雪亮耀眼的匕首,抵住了安丙的咽喉!
安子文,还我姐命来!
冰冷的刀尖,如割的疼痛,以及张群芳的歇斯底里,让安丙木然而立。张群芳外化了的内心疼痛,安丙全部压抑在了心底。他知道,现在不是他痛苦的时候。
你要是觉得杀了我能让你姐活过来,手上就加把劲吧!安丙闭眼而立,眼泪却疯了似的滚落双颊。
你!你这个懦夫!我要杀了你!张群芳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手上还真加了把劲。只是刀尖没有扎进安丙的喉咙,而是肩胛。
剧烈的疼痛让安丙睁开了双眼,目光由鲜血涌流的肩胛和满是血污的匕首,移向泪水涟涟的张群芳,双眼空洞而迷茫。此时的张群芳几近疯狂,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双手,以及带血的匕首,突然见鬼似的扔掉匕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叫。尖叫声凄厉恐怖,吓得丫鬟都捂耳哭了。
安丙见张群芳双手抱头,惊恐莫名,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不要怕,我没事!他安抚着张群芳,替她理了理乱了的鬓发,揩了揩横流的眼泪。披头散发妆容全毁的张群芳,让安丙想起了脚伤未愈歪躺床上的张素芳,那时她还叫张群芳。正是她那披头散发一脸慵懒的病态妆容,勾起了他的保护欲和满是青春活力的爱与欲。而此时,那个唯一让自己真正动心过的女人,已然香消玉殒,身首异处。
失去姐姐的伤痛可以让张群芳接近癫狂。失去爱人的伤痛,应该让安丙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此时的安丙异常冷静镇定。他的目光由空洞茫然渐变得决然坚定,失去爱人的伤痛和复仇的怒火都被他深深地掩藏在了心底,让位于更宏大的目标和战略,更崇高更伟大的使命。他任由张群芳拿粉拳锤击着他的胸脯,甚至他刚受伤尚未止血的肩胛,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神情冷肃得可怕。
张群芳的情绪好半天才平稳下来。安丙将她放在床上,拿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了,静静地坐在床沿,看她眼角挂泪,独自哀伤。这些天来,他们名为夫妻,实则分床而睡,安丙还从没这样近距离仔细地看过她。她的容貌与她的姐姐张素芳几乎没有区别,性格也颇为相似,张扬,奔放,热烈。
一去七方关便没有下文的安焕匆匆赶回来时,张群芳刚刚睡着。安焕敲门时,安丙正小心翼翼地擦拭张群芳眼角的泪痕,他的亲密举动让安焕颇有些尴尬,轻声问:哥,嫂子这是生病了吗?
安丙看了看安焕,苦笑说:生病的不是你嫂子,是你哥!说着,点着脚走了出来。
哥,你这是怎么了?见安丙肩胛血迹斑斑,脚下又跛得厉害,安焕吃了一惊。
没怎么。安丙岔开话问,刚回来?交办的事情呢?
安焕朝屋内看了看,笑而不答,那意思很明显,怕“嫂子”张群芳听了去。
不用看了!安丙淡淡地说,以后再大再重要的事,都不必避开你嫂子了!
不,不是,哥,你,你没事吧?安焕不明白就里,回不过神来。
走吧,扶哥去客厅,不要吵着她!安丙没有回答安焕,却把手给了他。
兄弟二人从卧室门口移步到客厅,花了几乎一盏茶的时间,安丙趁着这点时间,替安焕解开了心中的全部疑惑,包括为什么汇报重大事件时可以不再避开张群芳,张群芳为什么大白天的会躺在床上,他的肩胛为什么受伤,脚又为什么会不可思议地崴伤,等等。
这让安焕十分感慨,形势的急迫让他茫然无措,而嫂子的被杀,则让他不知道心里是啥滋味,如释重负抑或悲伤痛苦?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不得而知。
安焕将安丙安置在椅子里坐定,打开随身携带的急救包给安丙包扎伤口。安焕曾经是游侠,随身总是携带着急救包,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安丙也不推辞,任由安焕一边包扎一边介绍此去七方关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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