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咋说就咋说——读金性尧《闲坐说诗经》
金性尧先生(1916—2007)笔名文载道,号星屋,浙江定海人,生前在上海古籍出版工作,是一位资深的出版人和文史大家。《闲坐说诗经》是他写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作品,主要目的是让普通读者更快更多地了解《诗经》,这书写成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读还是会生出好多感慨。
金先生选了90首《诗经》中的诗来“闲说”,这种闲说其实是一种带有科普性质的介绍、分析、评论,其目的就是让更多的人了解《诗经》以及以《诗经》为代表的中国古典文化。90首诗中,风67篇,雅12篇,颂1篇,在这样的选取下,风诗的占比显然比《诗经》中高出许多,这凸显着先生对风诗的偏爱。当然,这种偏爱也是几千年来绝大多数喜欢《诗经》人的基本偏好。
金先生用58个主题来闲说这90首诗。其中一篇一主题的34篇,余下24篇是多篇一主题。这样的安排非常便于把自己的想法尽情说出来。
看看金先生是如何说的吧。
其一,同类诗歌合着说。金先生把感情基调差不多的一些诗合在一个主题下一起评说,如在“黄河流域的情歌”这一主题下,他把《郑风》中的《山有扶苏》、《狡童》、
《子衿》、《东门之墠》、《野有蔓草》合起来一并评说。在“国小情歌多”这一主题下,把《陈风》中的《宛丘》、《东门之枌》、《东门之杨》、《防有鹊巢》、《月出》合起来一并评说。这是把同一个诸侯国的诗合起来的例子。书中也有把不同诸侯国的诗放在一起评说的,如在“破落户与流浪汉”中,就把王、秦、唐、陈四国的《兔爰》、《葛藟》、《权舆》、《衡门》、《杕杜》合起来评说。书中还有把“风”与“雅”两种分类不同的诗合起来评说的,如“谷风飒飒”中,就把《邶风》和《小雅》中同名的“谷风”放在一起评说。把感情基调差不多的诗放在一起评说,确能大大提高阅读者的阅读效率。
其二,交待源流说发展。《诗经》是中国诗歌之源,《诗经》之后中国历朝历代的诗歌如何发展、与与《诗经》有什么样的传承关系,喜欢《诗经》的心中都或多或少地会关心这个。金先生的《闲坐说诗经》里就有好多篇涉及到这个话题。如在“《诗经》中的人面桃花”一主题下,就介绍了《周南》中《桃夭》一诗的本意及其发展。他先说《桃夭》主旨,其间通过引用李商隐的《即目》、清人方玉润的《诗经原始》、钱钟书的《管锥编》等等,最后得出结论:如果说,第一个将桃花比女人的是天才,那么,中国的《诗经》里面便有这些天才。这就把《诗经》在中国诗歌中的地位说的很形象很深刻。再如在“汉水上的游女”一篇中,先从《汉广》里的游女说到《列仙传》中的郑交甫再说到曹植的《洛神赋》,让读者对《汉广》之后中国诗歌的发展有了丰盈的感性认识,之后,他又引用方玉润、闻一多、胡适这些大家们的有关论断,让读者能够清晰地看到中国诗歌的流变情况,对读者了解中国诗歌的发展脉络极有帮助。
其三,偏离主旨说旁枝。《诗经》中的诗都有其特定主旨,而且大多数诗的主旨都很是清晰明了,一般的读者都能轻松理解。对于这类诗的介绍和评说,如果按部就班地讲就会干巴巴地令人不爽,金先生遇到这类问题时,干脆就偏离原诗主旨,从与原诗主旨有点关系的旁枝末梢上去找一个比较新颖的话题把读者的阅读兴趣给激出来,从而达到让读者了解换个角度阅读诗的目的。如在说《桧风》的《羔裘》《素冠》这两首诗时,作者以“服饰的历史特色”为题,在里面说了好多中国古代的服饰文化;在说《秦风》的《黄鸟》时,以“三良之死”为题,里面说了与殉葬相关的习俗及变迁;在说《摽有梅》《绸缪》这两首诗时,以“三星在户之夜”为题,用较大的篇幅去说中国古代的婚俗、婚仪。这种偏离主旨说旁枝的方法,成功地把读者的注意力和兴趣点吸引到与诗相关联的一些方面,扩大了读者了解《诗经》的维度,也就达到了作者写作目的。
其四,引经据典驳谬论。在《诗经》几千年来的发展变迁过程中,所多的当然是真知灼见,这要继承发扬光大,但在这个发展变迁过程中,也肯定会有一些错误和谬论,对于这些错误或谬论,其发现要有能力,其指出要有勇气,因为研究《诗经》的人几乎都是些顶级的大人物,一旦出错了那可是要贻笑大方的。好在,金先生这两个方面都不缺。在“杨柳依依与萧萧马鸣”一篇中,他就明白地无误地指出诗圣杜甫的过失和杜甫铁杆粉丝明朝人王嗣奭的虚伪。《诗经·小雅》《车攻》中有“萧萧马鸣”一句,诗中“萧萧”肯定是指马鸣声,这是铁的东西,学界谁也不会否定这个。杜甫的《后出塞》诗中有“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一句,显然,杜甫是把“萧萧”当成风声了。因此,有人借此攻击杜甫,说杜甫没有读《诗经》。别人攻击杜甫其实也没有什么,毕竟,杜甫是唐朝人,仅凭这一句诗说杜甫没有读过《诗经》也确实不太公允,因为壮士荆轲曾有诗“风萧萧兮易水寒”,杜甫完全可以说自个是化用荆轲诗意,这就把对他的攻击化为无形了。但这明朝人王嗣奭倒真是杜甫的超级拥趸,他为了替杜甫鸣不平,于是在《杜臆》中非得认为《车攻》中的“萧萧”本就不是马鸣声,这就是要从源头上为杜甫开脱。不但如此,他还进一步认为,杜甫加一个风字后,诗意就“更为爽豁”了,显然,这马屁拍的有点罔顾事实。可惜的是杜甫和王嗣奭都没有逃脱金性尧的火眼金睛,金先生于是如此评说:杜诗加风字,原无不可,但把《车攻》的“萧萧”说成非马鸣声,那就错了。只是,我怎么看都觉得金先生的批驳还是有十二分的宽仁之心。
其五,剑走偏锋辟新说。《闲坐说诗经》中,“伤心岂止息夫人”中,诗是《王风》中的《大车》,其诗意是女子因不能和相爱之人在一起,因而伤心欲绝。可能金先生认为一个普通女子的悲伤深度和广度不会引起太多人们的足够同情,于是就妙笔一转地转到息夫人这个父亲、丈夫、姐夫都是国君的悲惨女人身上,于是就从蔡侯轻薄小姨子说到楚王灭息灭蔡两国及硬娶息夫人,又从《左传》说到《吕氏春秋》再说到初唐宋之问和晚唐杜牧二人有关题桃花夫人庙的诗,作了这么多宏大的铺垫,其实就是为了让人们理解主人公的悲与息夫人的痛全无二样,因而也就顺势把《大车》主人公的痛说的与别人的说法不同了,这对于读者理解《大车》的主旨,真真是达到了曲径通幽、剑走偏锋之奇效。而用“申包胥哭秦庭”一题来说《秦风》中的《无衣》,手法亦然如此。《诗经》中本无楚诗,但申包胥哭秦庭确是真的,金先生借用王夫之《诗经稗疏》中秦哀公是《无衣》作者的结论,进上步认为《无衣》是秦哀公答应申包胥出师援助时的即席所赋,这便一下子让《无衣》这首诗从秦国官兵唱的军歌上升到秦楚两国之间盟誓,也就不知把《无衣》的主旨给拔高了多少倍。
真佩服金性尧先生如此闲闲地坐下来,淡淡地说《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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