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问过许多人,如果老宅有颜色,那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有人说老宅是绿色的,因为墙上满是郁郁葱葱的爬山虎。有人说老宅是黄色的,因为它是几代人用黄土坯堆砌起来的家。还有人说老宅是白色的,因为那是瓷砖包裹的现代商品房。对于我而言,老宅是灰色的,那浅浅的一抹颜色,只有在梦里才能看的真切。
老宅的墙上垒着一格格青色的砖,木制结构的屋顶上,错落有致地盖着一片片灰色的瓦。屋梁上常有燕子来筑窝,它们来了春天便来了,它们走了冬天也就到了。老宅的大门是两扇浅褐色的木门,有些年头了,常年的虫蛀雨蚀导致门面很不平整,轻轻一碰便会嘎吱作响。门不能完全关上,即便是栓紧了,调皮的风也会透过窄窄的门缝悄悄地溜进里屋来。堂屋的地面是敞着的一片泥土地,坑坑洼洼的,虽不是很平整却也算坚实。小时候偶尔闹情绪,奶奶总是告诫我不能在地上撒泼,她说地上有虫会专门钻进小孩的肚里。那时年少懵懂,一听有虫便不敢再使性子坐地上了。老宅有后门但不大宽敞,门槛上也照例支着两扇木门,木料跟前门是一样的,只是颜色浅些。平日里多数时候是虚掩着的,只防小偷不防串门的邻里。后门不如前门那般破旧,但经不起细看,仔细瞧去便会发现左边的木门底下空洞洞的,也不知何时被老鼠啃去了一角。这个缺口平日里倒不碍事,但倘若遇上暴风雨,家里便是要遭上水灾的。水漫金山,后门进水虽快但却不多,雨天漏水最多的还是要数摞着灰瓦的屋顶。平日里瓦片摆放得当固然是可以遮风挡雨的,但如果风雨太猛烈导致瓦片错位甚至破裂,雨水便会直直的漏进屋里来。小时候一直记得,老天爷只要下雨奶奶就会吩咐我们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桶子盆子全部找来,依次摆开,做好接雨的准备。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经历多了,所以每每读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时总会感同身受。
小时候,我总喜欢在墙根下待着。看着墙底满是散乱的砖块,终究是要扒开来看看的。我从来不知道这些断砖的来历,也不想追究它们的用途,我最关心的还是砖底那个奇妙的世界。凡是弃在外面的砖,过上一些日子总会漫上一层薄薄青藓的,所以翻弄它们时需更仔细些,稍有不慎,一定是要跌跤的。我自然是栽过这样的跟头的,所以很是谨慎。有些砖埋的深些,只是稍稍露出一角,我翻不动,只得放弃,要找那些浅浅浮在土里的。
找到合适的砖用力翻开,你会看到,砖底下的土面是极其平整的,像极了泥瓦匠刚砌过的水泥墙。定睛往里看去,呵,热闹极了。多脚的蜈蚣在砖底不安分地爬来爬去,辛勤的蚂蚁在洞里忙碌地钻进钻出,可这都与我无关,我的主角永远只有一个~蚯蚓先生。每次看到它们奋力逃窜的狼狈模样,总能激起我的狩猎欲望。兴致一来我便会用手指轻轻捏住它们的尾部,缓缓地把它们从泥土里拽出来,任由它们在我的指尖疯狂地扭动,也绝不轻易放手。我就这样细细的看着,欣赏着,看得久了,竟在某一时刻仿佛感觉蚯蚓先生幻化成了白娘子,它正婀娜多姿地在我的手中翩翩起舞,真是有趣极了!
老宅后门放了一对肝红色的石墩,石头的由来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爷爷每天早晨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坐在石墩上处理从溪里打来的鱼。听奶奶说他每天早上约摸五六点钟就会起床,带着渔具,背上竹篾篓独自去到村口的小溪里抓鱼。小时候我见过爷爷用的渔具,那是一种类似于扳罾的工具,但又有些区别。具体的形制是把三根细竹捆住一头作为架子,然后把棉线穿了纱网包住其中三个面,唯独留一个口子进鱼。由于制造简单,当时在农村基本上家家户户都会有。爷爷也就是用这样简单的工具打了几十年的鱼。虽然记事以来我从没见他抓过一条大鱼回家,但是每天早上我总能看到桌上放着一只盛满小鱼的瓷碗,有时大点,有时小点。小时候我总想跟爷爷去抓一回鱼,可那时的我比较贪睡总起不了早,所以这个愿望也从没有现实过。慢慢的,等我长大了,也不爱睡懒觉了,可爷爷也已经不在了。那天爷爷走的很突然,早上还看到他在后门弄鱼,晚上人就不在了。如果那天我知道爷爷要永远的离开我,我死活都不会去上学的。我一定要陪他老人家走过生命中最后的一天,可是谁又能预知未来呢?生命就像天上的云,早晚是要散的,无非是风大的时候散的快些,没风的时候散的慢些。最终爷爷还是等来了属于自己的那阵风,风来了,我们也该互相告别了。
关于爷爷的记忆,在他去世的那个冬天便戛然而止了,他和老宅一样孤寂着,沉默着,一并随着尘封的往事慢慢飘落在岁月的长河中。
我和哥哥从小都是留守儿童,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在老宅。爷爷走了,奶奶便成了我们生活上的依靠。
因为要方便行人,所以老宅的门口便没有圈一个院子。以前村上家家户户门口都是泥土场,有些人家没有清理杂草的习惯,所以时常可以看到他们家门口长有小孩一般高的杂草。而我家老宅门口时时都是干净的,因为奶奶是个勤快的人,往往杂草还没出头就被她铲掉了。
每年夏天,放暑假,我和哥哥都会去爸妈身边。有一年夏天我们刚去那边,就听说奶奶犯了眩晕症,呕吐不止,我们特别担心,想要早点回去。可是当时刚来爸妈身边不久,他们还没来不及好好看看我们哥俩,我们就想回老家了,所以当时爸妈既无奈又不舍。那时我们也算懂事,看到如此尴尬的情形便没有吵着要回去了。后来听姑姑说奶奶病情好些了,也能正常生活了,我们这才放心下来。暑假结束后,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回了老家。刚到家门口,门口泥地上那一株株齐腰的杂草便映入了眼帘,这种景象我只在别人家门口见过。一进到家门便看到奶奶坐在堂屋的旧竹椅上,脸上还是那熟悉的笑容,只是隐约地感觉到奶奶更苍老了!不等我们说话,她便用颤颤巍巍的手指了指桌上早已切好的西瓜说:“远崽……强崽……外面热吧?去吃西瓜哈。”看着眼前的奶奶,我们竟一时语塞。平日里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奶奶,这次一别两个月,才有机会好好地看看她。因为生病,奶奶真的老了很多,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白发更多了,行动更是没以前那么利索了。看着奶奶颤颤巍巍的双手,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家门口会长那么多杂草了。从那以后我便接过了奶奶的铲子,每天放学回家便会把老宅的泥土场清理的干干净净。写到这我又想我的奶奶了,这段时间因为乡下电话线路不通,我有好个几月没能跟她通电话了。虽然听妈妈说你身体很好,叫我不要担心,但是不能时时听到你的声音我的心总是空荡荡的。也许奶奶于我,就如空气于我,平日里平淡如水,一旦断绝却会呼吸困难。
后来爸妈在外面做生意赚了些钱就把老宅拆了,在它的地基上盖了一栋漂亮的四层洋房。全家人都很高兴,我也是。可是高兴之余我还会时常想起:
春天,老宅屋梁上的燕子,接下来的无数个春天你们会住哪呢?
夏天,屋后柚树上的蝉呵,我躺在屋里还能听到你们呱噪的鸣叫吗?
那秋天的落叶呢,你们是不是再也飘不进我的窗台啊?
还有冬天老宅屋檐下的冰溜子哦,你们的寒冷我什么时候还能再感受到呢?
爷爷走了,老宅拆了,老朋友们也见不到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记忆里唯独不变的还是爷爷曾经坐过的那个石墩,还有奶奶曾经铲草的那片空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