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进来的时候,带了酒意。我正在灯下笨拙地糊制一张明信片。点头示意他落座于我从“跳蚤”市场上搬回的仿古木椅上,任他嘟嘟哝哝地铺叙故事。
“那天我值勤,老远见一个女孩骑着单车直冲过来。我打手势时,那女孩已到了我面前,车闸捏得死死的,人趔趄站定,慌不择言:‘我不会骑车,真的。’那一刻,我莫名地只看到她眼底盛满的慌张,摆摆手,任她走了。可人走了,影子却挥不去了。朵云,你说,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涛不用疑问句,而是用了陈述句。
我半举着一双满是胶水的手,通过灯光看涛:“不言爱情的警察爱上了闯红灯的女孩,简直是童话。可你到哪儿去找她呢?”
“你能肯定这份情感?我找到她,她会相信我么?”涛一改往日的平静,嗓子里都浸着紧张。
我为涛的真实感动:“会,爱只需真诚。”
涛突然跳起来,握住了我的手:“朵云,那女孩就是你——”
“醉了,醉了。”我笑着打断他的话,抽不动我的手,一怔,这才望定了涛。
涛很坦然:“不是醉话,朵云。小镇只有这么大,要知道一个人的情况这很容易。还记得第一次在图书馆我与你争阅一本书,那是我给自己设计的Love计划的第一章。以后就一直等待着你在某一天会蓦然感受到我的爱。但你一如溪水自顾静静地淌,善待每一位朋友。”
我把目光移到被紧握的手上,动了动手指,再望涛。
涛止住了说话,轻轻叹口气,松开手:“朵云,你明白是什么让我不再等待而只是期望一份感受?我发现你在守候爱情,为谁?”
我的手指依然很黏,拿起桌上摆着的明信片端详,池塘里的屋舍是倒置的,青青的树皮墙院弥漫着早春的气息,两枚锡箔的精致“门神”端端正正地贴在柴扉上。
“任凡是个瑕想这片家园,却又不局限于此的铁路人。”我告诉涛。但我没有告诉他,任凡此时此刻在何处奔波。我无从知道,已经有五个月零七天没收到他的信了。
涛在瞬间的诧异之后,平静回漾到他的脸上:“但你不快乐,为什么?”
“不是不快乐,是牵挂。”任凡在我的讲述中,站立于我们面前。
任凡自诩是铁路的儿子。“每次开拔新线工点,或翻山越岭,或趟涧踏埂,路桩一定位,我就觉得铁路已逶迤而来。”任凡在信中诉说他的工作:“每天,很少有时间去想工作以外的事。这会儿,我坐在房东的灶房铺纸给你写信。屋内烘烤着的湿衣服团簇在火旁,散发的雾气令窗外暮色霭霭。测量分队来到粤岭坡已月余,今晨我们四人到岭南顶,勘测坡度。途遇暴雨,返回驻地换衣服来回得三个多小时,‘眼镜张’适时地幽一默:‘仲秋时节,汗流浃背的味道好极了’,逗得微漾于大伙心中的沮丧随秋风而去。晚七点,踏进驻地,房东大娘慌忙升火,直怪我们不会照顾自己。我打喷嚏,伙伴们戏言远方的人儿在思念。我恍然记起很久不曾给你去信了,你在小镇还好吗?”
“你们的交流全部只通过信?”涛不可置信。“嗯,但有一次例外。”那天,任凡端着竹制的家园模型,如从天降,立于我的办公桌前:“转车去新工点,我来看看你。”我习惯了文字的聊天,面对他,沉寂更多地浮于喜悦之上。
任凡要走时,我说:“三十二分十七秒。”他一呆,看看我,端起放于桌上的“家园”:“朵云,我何尝不期望这田园般宁静的生活,但我们并不能仅仅局限于此。还请理解我。”
我无语,只好放飞以“家园”为版本自制的明信片,串连两地相思。有时候,我也疑惑,爱情更多地根植于任凡对信念的执著追求这片土壤中,而不是营筑安逸的爱巢,孰轻孰重,孰对孰错?
涛走时,仍固执地断定我是不快乐的。一连一个星期,涛都没露面,岗亭的胖警刘告诉我,涛调班,外出了。
半个月后,涛来看我,许久才说出一句:“我相信你真的不是不快乐,而是牵挂。”他交给我一封信。信是任凡写的,他轻描淡写地说,在废弃的煤矿开采区勘测时,他掉进了一个矿洞,除了当时被惊慌与废气一同袭击而窒息一阵,就是左腿被蛇咬了一口,且踝弯骨折,目前已能下地跛行了。末了,工工整整地附上一言:警察涛是位值得信赖的人。
“我只是为求证你不快乐的感受而去,亦给自己寻找一个机会。朵云,任凡是位值得信赖的人。”涛的诚恳清澈见底。
他们用同样的话评价对方,直觉告诉我,男人看男人是豁达与犀利的。任凡对爱的含蓄,与涛对爱的明朗,都让我明白:守候爱情,就是守候一方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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