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21世纪这个新时代,它真的是“新”的吗?如果说21世纪是棵大树,那么它在不断长出繁盛的新枝嫩叶、不停地奔向高远美好的仙境的同时,它的根也愈扎愈深,伸向更加鄙俗肮脏的土地之下,黑暗且坚若磐石。在一个跨了两个世纪的家族未形成之前,它的“族风”就已存在,并且经久不衰。它的威力巨大,让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有机会把头高高抬起,腰板直直挺起,也让一代人在这旋风中打着转……
正文:
爷爷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当上了外祖父和外祖母。
听妈妈说,奶奶出生在日本鬼子还没进中国的年代--1932年。女儿身的奶奶是她爹妈的拖累。1945年日本鬼子被赶走的时候她13岁。第二年,奶奶的爹牵着奶奶的手,把她留在了一户地主家,然后背着一袋子的玉米面,轻飘飘地走了。就这样,奶奶嫁给了爷爷。
后来,爷爷家变得非常穷。因为土改。因为打地主。听说奶奶那时候还在土里埋了些金子银子,但是后来又找不到了。再后来,公社里来了几个人,要把奶奶唯一的柜子给抬走,说是要烧火练钢。柜子可是奶奶的心尖儿宝贝。奶奶当然不依他们,两只胳膊伸得直直的,站在柜子前面,像是游戏老鹰抓小鸡中的大母鸡似的。突然上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公社人,一下把奶奶推到一边。奶奶不防,一个不稳,脚拌脚地就摔倒了。公社的人抬起柜子就走。奶奶的嘴唇随着被抬着的柜子一同颤动起来,两手拍地,双脚乱蹬,大哭大叫,扑腾起的黄土灰又模糊了奶奶的眼睛。这下,奶奶家可真是一穷二白了。
国家要实行计划生育政策的时候,奶奶已经怀上小姑五个月了。小姑有四个哥哥和三个姐姐,小姑排行最小。
不禁惊诧:八个孩子,怎么养得过来!况且打完地主后,家里还那么穷!
其实啊,那个时候孩子实在好养活。生产的时候不用去医院,请个有经验的婆子帮帮忙就可以。平常过日子,灶头上放一口很大的锅,一个闺女烧柴火,一个给奶奶打下手。还有一个洗着衣服还带着小姑。到饭点儿了,爷爷和儿子们回来了。一大锅水一样的玉米面汤也成了,盛饭这一关键环节向来就是奶奶完成的。奶奶盛饭很慢,很小心,生怕弄掉一滴汤。先给爷爷打上一碗,然后看看摞起的九个碗,再看看锅里的汤,眉头皱着,眼珠子转着,盘算着,盘算着。这饭必须得分均喽。奶奶的儿子们可也都是上地挣工分的,喝这点稀溜溜的汤怎么能行?他们就偷偷窜到地里挖红薯吃(那时候地是公家的,有人看管)。两只手当锄头用,劲儿头可比一起干活挣工分强多了。挖到一个,就像看见了夜明珠,然后立马钻到地头的隐弊处,一个掰成几段儿,兄弟几个分分。一到手,就嘴一咧,下巴一缩,一排上门牙就露出来了,松鼠一样地把红薯皮刨掉,然后提心掉胆又心满意足地“享受”起来。孩子们穿的衣服也都是由爷爷奶奶穿不了的改来的,改完之后先给大的穿,然后跟传家宝似的再让小的穿。
“那时候的日子真是苦得很!”爸爸常这样对我说。但我想,爸爸那时应该并没有觉得自己特别苦,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光景,谁也不比谁好过到哪儿去。就像我现在,总觉的自己穿的寒碜,因为我的眼睛总会不由自主地被同桌身上的精美昂贵的衣服吸引住。没有攀比,就没有痛苦和自卑。
爸爸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伯。他是我们一大家子甚至是村里最有本事的人。大伯有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大娘有段时间得了病,一个闺女在家照看,一个出去打工。但工厂的人不要,说她太小。13岁的小姑娘就给工厂的人“跍腾”跪下了,哭着求他们给她点活干,她要挣钱,她妈病了要用钱的。后来,大娘的病好了,很能干,这可是农村家庭里最需要的。半年后,大娘又怀孕了,而计划生育抓得特别严。有一次,计生队来检查,大娘挺着肚子坐在院子里,看见他们来了,立马跑到屋子里。谁知那计生队的人使劲拍门,大娘吓得从偏门出去,直接翻墙到别人家,这才躲过一劫。
这个在娘胎里就翻过墙的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儿。
我们的“族风”就随着大娘的这个儿子出生开始苏醒,酝酿在大娘儿子的学生时代。
大娘的儿子学习很好。他上小学时,老师曾带着他到县里去竞赛。中午到饭馆吃饭的时候,老师问他吃什么,还添上一句,老师掏钱,想吃什么都行。他就说吃饺子。等饺子一上,他两眼发亮,比考了100分还激动。因为毕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回。
这段往事就成了爸爸教导我好好学习的例子,每次讲完后,还总附带上一句:看,学习好了吃什么都有,还不好好学学你哥!
大娘的儿子终于不负众望,考上了名牌大学。
从此,“族风”袭卷了我们整个村子。
家长们训斥不好好学习的孩子们时,总要带出大娘的儿子,再娴熟地说一段他的风光生活,然后突然话峰一转,恨铁不成钢地用食指点一下,再点一下自家孩子的额头,从牙缝里挤出:你啥时候也有点儿出息!因此,大娘大伯成了村自里最有福气的人。儿子成了文化人,连带着大娘大伯说句话都有着几分文化味儿,似乎跟村子里只会种地吵架背后嚼舌根的人不一样了。
一家人聚到一块儿的时候,一看见大伯背着手站在门口,二姑就赶紧搬个凳子让大伯坐,三姑小姑就问问大伯这儿好不好,那儿咋样了。连大大伯几岁的大姑也端盆水湿了毛巾让大伯擦擦脸。一时间嘘寒问暖,一团“和谐”。爸爸站在旁边,想插也插不进去。
其实,我爸这一家算是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中过得最差的了。我妈的懒在我们村是出了名的。我妈的身体原因正好为她的懒提供了一个借口。她整天说自己这儿不舒服那儿也不舒服,到医院一看,也没啥大病。刚回来没几天,又说自己难受,还得去医院。跑一回医院裤腰带就紧一回,现在这时代,看病竟也难了。村里人都说,这可苦了俩姑娘了。有时候想想,自己也感觉委屈,我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有一个能干的妈妈?我住宿在学校,每星期回家,沙发上、床上都堆满了衣服。不用说,这是留给我的。我在家的一天半,都是在洗衣服、拖地和整理屋子。放假的时候,村里都是丈夫和媳妇儿齐上阵去地干活。唯独我家的地里,只有一个影子,旁边还有一个小影子--那是我爸和我。我有时还要扮演长姐为母的角色。我妈几乎不管妹妹,况且也管不住。似乎我妈只负责把妹妹生下来。而我,却要像妈妈一样管妹妹。为了让妹妹长记性,我没少打妹妹。现在我一板着脸,妹妹脸上就不自觉地流露出怕意。这时,我的心就像被容嬷嬷拿针刺了一下。我就会想啊,我就这么可怕吗?为什么让我来当这个恶人?明明我们姐妹是最亲的人啊!
因此,我就踩妈妈的肩膀上受到了全村人的夸奖。夸我什么都会做,说我爸以后就享闺女的福了。最重要的是我学习也比村里同龄人好。后来,我就经常听到别人说:站(我爸)可生了个好闺女啊,能干学习还好。还总有人问我:你妈做饭吗?你在家是不是天天做饭啊?不知道我怎么回事,每每听到这些,我都非常气愤,还夹杂几分羞愧。到现在,我也想不出个中原由。
几个人在闲聊时,有人对我爸说:你姑娘学习好,可得好好供孩子上学。
我爸说:唉,可惜是个女孩子呀,要是个男娃……
听到这,我不语。我可并不是生气。因为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对我说:你好好学习,你要是能上进去,我铁定供你。爸爸只有在这时候眼神中才有一瞬的坚定,平常,爸和我一样迷茫。
高中文理分科时,我选了文科,我爸和亲戚们知道后,指责我。说选理科好就业,怎么就选了文科!都是一副“可惜了”的样子。那一次,我哭了,我第一次为了学习哭了。
一天,我和爸爸到三姑家。三姑的闺女刚收到大学通知书。于是我们四个就围坐成圈,就谈上学。三姑说得热火朝天。看一眼自己的姑娘,合不拢嘴地说:“还以为考不上呢!这次可真悬!可真是好啊……现在这政府的政策也好啊,以前有钱人掏钱上学,就把咱们这普通小老百姓给替下去了。现在可好了,咱这村这几年可蹦哒出好几个大学生了呢……”三姑鹰眼一样地看向我:“你也是,现在这么好的条件,赶紧努力学习啊……”三姑的闺女起身回她房间了。
我还在圈里。“族风”成了龙卷风,我被卷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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