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相识,我刚来加默尔号的时候,它还不像现在的样子,房间也没有这么多,真是变了不少。”
我笑了,好像提到卡特,仅仅是提到卡特,我就能放松一点。我应该咧开嘴笑,但我没有,我只是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好像自我介绍说,你好,我叫安·赛琳斯时那样。我看着南希漂亮的眼睛,她的眼妆真精致啊,描画精致的眼角让我联想到漆黑的弯刀。
那双眼睛里的蓝海好像被搅拌进了一朵云。那种被打量的感觉有一瞬又回来了,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嗯。”南希点点头,我以为她会再问下去,出乎我的意料,乌黑的长发卷儿在她肩膀上晃了晃,她转过身去,后背那条纹身巨蟒对我吐着猩红的信子。
现在不算很晚,我看了一眼左手中指的时辰戒指,红宝石的细针和黑曜石的细针在白亮的表盘形成一个直角儿。晚上,九点钟。我依然能听到大笑,粗嗓门儿的聊天声,各种响动各种声音从这艘船各个地方传来,又让我想起了Memory。走廊两侧的灯光摇曳着,在南希和我的身后身前。然后南希在一扇黑色的木门前停了下来,锁是鲜艳的红,和钥匙的颜色相同。咔嗒,门开了,南希说,洛威德夫人,请在这里休息吧,卡特……船长正在商议一些事情。
“谢谢你带路,还介绍大家给我认识,南希。”
“洛威德夫人,你太客气了。”她肩膀倚在门边,偏着头看我。
“一开始其实不止是我,大家都不知道你是谁。其实,应该是自从我来到加默尔——或者说我来到加默尔之前,卡特船长都从未提及过您。”
门关上的那一瞬,我把自己摔进身后的红色大床,长呼了一口气。
虽然船上的人多数——绝大多数,我都还并不认识。但这是个开始。令我最惊讶的是加默尔上竟然有海魔令。对于这种灵魂献给大海,换取随心所欲地控制海水能力的魔法师,我一向是十分敬佩的。
加默尔,我回来了。
我环视线视着卡特的这间卧室,红色的床单,红色的枕头——卡特的喜好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变过。舷窗上挂着深蓝色的绒布,窗下是一张桌子,摆着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玻璃花瓶,里面的红玫瑰娇艳欲滴。大概是魔法,保持了它的活力。床的右边是个床头柜,放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碟。床对面是一个红木大柜子,没有锁。我握着橱柜门把手,有一种打开它的冲动,不知道那里面放着什么。但其实我想到的并不是里面真的放着什么,这个橱柜在四年前“放”过卡特,他坐在柜子里,笑眼弯弯,说这里是个捉迷藏的好地方。
门开了。
我甚至没有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卡特走路轻得没有声音。
“你还没睡着啊。”
我一定看起来很伤感,因为卡特从身后给了我一个拥抱。
红椰酒的甜气,在这个拥抱里短暂地包围了我。
他坐在我身边,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枝焰叶蓟点了起来。玫瑰红的烟雾弥漫开来,浅浅的苦味。我问他,你还有没有?
他有些茫然地取出一枝。好极了,卡特洛威德,加默尔号继承者,第一海盗集团的领头老大,在我面前露出了茫然的表情,我应该赞美自己。
在与卡特分别的日子里,我学会了抽这种烟。尽管从前的加莫尔号上,我总是说最讨厌这种味道。焰叶蓟卷起来,在浅红的烟雾里,很多不如意的事情仿佛都可以短暂地忘记,但只是短暂地忘记,焰叶蓟燃尽。你还是你自己。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这个了?”
“你走之后。”
“今天吓到你了吧,抱歉,是不是太突然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今天的事情。他承诺带我上船,而又用这种方式保护我。我应该十分感激——海之女神啊,希望他不是这么想的。
“没有。”
“在我面前你没必要撒谎,安,你今天的反应。”他把焰叶蓟熄灭在床头的瓷碟里:“你今天的反应就跟第一次上加莫尔号一样。局促得不知所措。”
“你说的这两种反应恐怕我一样也无法苟同。”
“因为你不愿承认。”
“我没有不承认。”
他坐在了我身边,我能感觉出他温和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我想我的心事已经昭然若揭。他享受着我欲言又止的时刻,就像从他很久前知晓我心意的那时一样。分明一切都尘埃落定,在他的眼中,我的倒影看起来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我的灵魂都在害羞,我好像马戏团里被扔在聚光灯下的小猫。
可你不能要求所有人做事第一次就成功不是吗。分明是你。卡特洛威德,是你在冒犯我,你太直接了。
“我能猜猜你在想什么吗?”
他轻轻握住了我的双手,我感到自己在发抖。浪花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女神啊,浪花再大一点好不好,遮住洛威德的声音,好让我逃避这尴尬的瞬间。我暗恋了——如果这可以被称之为暗恋的话,他的眼睛看着我,我该说点什么呢?我说你猜对了?
是吗?我喜欢你,是吗?
洛威德家的人都有逼供的本事,可我偏不说。
“我以为你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在漫长又短暂的对峙后,卡特叹了口气说道:“赛琳斯,不要撒谎。”他再一次直视我的眼睛,仿佛是希望在我天蓝色的瞳孔里找出证据。
我咬着嘴唇躲他的眼神,三年前他也是这样看着我的眼睛,他在黑漆木的门后抱着我,呼出的气息灼着我的耳畔——那些细节仿佛就在昨天,他问我,赛琳斯,你愿意开一间小酒馆儿吗?我告诉他跟他去哪儿都可以,但之后他离开了我,那之后的我找不到他,日复一日地留在Memory当我的老板娘,后来我招来了薇薇和凯洛特,整整三年我与世无争。三年后我离开了那里,伙计们找不到我,就像很多年前的卡特离开我。
“你在怨我吗?”
“我没有。”
“真的?昨天可把我吓到了。”
“洛威德。”我咬重音叫他的姓,:“洛威德,谁能吓到你。“
他挑挑眉毛:“赛琳斯。”
“来说说吧,关于卡特先生三年前不辞而别。”
我深深抽了一口焰叶蓟,呼出,暧昧的玫瑰红烟雾浮动在他和我之间。卡特轻轻笑了,把那支烧了一半的卷叶从我手里抽走,深深吸了一口,把烟灰掸在瓷碟里:“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如果说从最近开始讲,也许我不应该回Memory看你。”
“你就是打算回来看我的。”我叹了口气,仰起头敲敲脖子上的白珍珠项链:“你心里记挂我,在你走进我酒馆的大门时,你就该想到会发生什么的。我,你还不够了解么,还是你忘了我是什么人。”
“银蛇玫瑰还带在身上,我很欣慰。”
“我也很欣慰,你没忘了这两把枪。”
“把它们还给我吧,安,你不再需要它了。”
“别转移话题。”我挣脱他的手,在昏暗的光里,他脸上流露出困惑不解的情绪。加默尔号的船长今天已经是第二次露出这种不符合身份的表情了,我该给自己颁奖,名字叫什么,就叫洛威德船长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有闪光镜就好了,能把这个表情拍成留影图,船员们一定争相购买。
“是有原因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愿意相信。”
“我不相信也得相信,卡特,洛威德先生。三年——发生的事情很多,多到你无法想象。我的日子千篇一律,但并非没有改变。”
“我知道。”
“就这一句,轻飘飘的啊。”
“不是的,你以为而已。”
我和卡特都已不同,被这三年来漫长的年月推动着在此时此地见面。我还是曾经的我,那个在深夜里暴风雨拍打窗子时拥抱着他,说我跟你去哪里都可以的赛琳斯,而他一步一步离开我越来越远,被岁月一推,凭借着那点温柔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现在就在船舱里,在他身边,在烟叶蓟的红烟里以一种似乎是审问——或者说就是等了他很多年的那个女孩的审问姿态问他:洛威德,这么多年你过得怎么样。
他把我的那只焰叶蓟也按灭了,拥抱我。他坚实的怀抱让我无法违背内心挣脱。
“我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安,但是很多事情你知道也是没有用的,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要听。”
“以后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你知道我做的最多的事是什么?安。是想念你。”
“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到甲板上看看月亮,大海,因为那是你和我都能看到的东西。父亲告诉过我,不要为了所谓的爱情浪费时间,浪费时间和浪费睡眠一样,那都是不明智的错误。但是,赛琳斯,我无法改正自己所谓的错误。你觉得,如果我的心里想的是要远离你,我怎么可能犯错。”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一瞬间聚集。
“父亲早想让我接下加默尔。父亲这些年树敌无数,以温德·洛威德的大名,一旦被人抓住破绽,后果就是你我都难以生活下去。这艘加默尔,整个奥森之海虎视眈眈。你觉得我可能带着你么。难道要我到父亲面前,说父亲请允许我带安·赛琳斯小姐上船跟我们同行?”
我笑了,声音哽咽:“我不怕,洛威德,所以你留下我一个,我等了你很久……”
“我怕。”
我倚在他怀里,他从后面轻抚着我的脸。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取得他们的信任,立下船长的威信并不容易,如果没有真本领,船员不会因为你是船长的儿子所以对你忠心耿耿。”
“一个初接手海盗船的我,怎么能保证你跟着我在一次次海上战争中一定是安全的。”
他挑起我的黑发,落下细细的亲吻:“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安·赛琳斯,我好想跟你下船,把Memory重开起来……”
“那样我又要等你。”
“你笨得可爱,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一起。”
他关了灯,拉起舷窗的帘,在黑暗中摸索我的存在。我感觉到他,触觉变得鲜明而纯粹,而在眼前他仿佛是个虚影。
“你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几乎想告诉他,把窗子打开好让海风吹进来,因为我的脸和脖子开始升温,我的肩膀黏在他的手心里,我亲了亲他的发顶,他又重复了一遍,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叫我,赛琳斯,一遍又一遍,他说,留在我身边。
我吻了他,尝到焰叶蓟清甜的香。拽过他的衣领一起落在床上,他的被子十分柔软,和身下的床垫一样柔软。我想打趣他加默尔是不是被皇家海军赞助了的冲动,但脱口而出的只有零碎的音节。
“你比我预想的更害羞,安。”
“我才没有。”
“好,没有,。”
“有件事我想知道。”
“什么?”
“洛威德船长‘预想’我多久了?”
他在我耳边低低地笑了:“……你猜猜。”
我的身体好像变成一杯煮得沸腾的红椰酒,卡特·洛威德是品尝我的酒客,贪婪而温和,熟练又小心,鼓动我倾倒自身,肆意与他相融,奉送我的一切。我无处可躲……也丝毫不想躲。
他熟睡后,我侧过身凝视卡特的脸。他的面颊瘦削得不像船长,倒像个极清俊的水手。他的眉毛浓密,那双总是心事重重的眼睛闭起来,睫毛的细影就落在他脸上。
他的面颊在灯光里愈发地好看了。
我穿上羊毛大衫,从窗口望出去。
加默尔号向夜而航,漆黑的夜空飘起雨水。海浪层叠,低声咆哮,托着加默尔向最远处的雾霭滚滚前行。
好像过了很久,我被凯托科斯的慌乱的惊呼惊醒。
卡特已经不在我枕边。
“船长,利诺!我们在利诺海域!”
我一把拉开窗帘。
窗外红色的天空,海面没有一丝浪花。漆黑的海面无浪无波,如暗夜中的血池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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