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尾窗下，小灯桌上，一盏煤油灯，蚕豆大的灯火，驱赶了夜的寒凉。当我从尿意里醒来，母亲不知还要在灯下坐多久。孩子们拥挤着睡一炕，梦呓是讲给母亲听的童话。印象中的母亲不得片刻清闲，白天有家务，有队里的事务，夜晚总有缝不完的衣服，做不尽的针线。
记忆中的母亲非常爱花，但她从不养花，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侍弄那些花花草草；我们几个满地欢跑的孩子，就是她日夜浇灌的雏菊。
岁月苍老了母亲，也养大了我们。我在母亲身边的生活，已经老旧的布满青苔，偶尔的，也会有几多苔花，静默在岁月长河。
那天家里来了客人--中学的老师--父亲的同事。母亲去里屋打开一个极小的瓮盖，往日存白面的瓮是空的，只有舀面用的葫芦瓢子，张嘴瘪肚的酣睡在瓮底。母亲为一餐午饭作难，没有白面，粗粮怎好招待客人！
母亲拿了瓢子，向奶奶家的方向走。三拐两拐地走到奶奶家房后，母亲停下脚步犹豫了，心事重重地四下望了望，折回头，向程奶奶家赶。
程家奶奶见母亲拿了瓢子，朝自家门口走来，颠着小脚，远远地接了母亲。听母亲的难处，笑着说家里有面。程家奶奶把母亲让进屋里，接过瓢子，在一个盛面的小缸里舀一大瓢子面，用手摁几摁，再多放点。母亲说:瓢子里的面多得“上尖竖岭”。在那贫困的岁月里，白面是百姓难得的奢侈品。大多人家即是粗粮，也要青黄不接，何况是这稀有的白面。这借出来的，不仅是瓢子中白面，更是程家奶奶的善良，奶奶的慈悲。
回到家，母亲把平日舍不得吃，舍不得卖的鸡蛋，从一个小木盒内拿出来放油炒了，给客人做下酒菜；面用来烙饼，也是给客人吃的。我们则是另外放了矮饭桌，吃黑窝头喝白菜汤。
受过别人的帮助，母亲总不忘怀。点滴的事，八十岁多的老人反复叙述，生怕忘了人家的好处。
庄科有个脑子不好使的表舅，人长得又高又瘦又黑，似乎四季都是一袭藏青布衣。表妗子也如表舅不分一二的智商，两人搭伙过日子，带一个傻孩子，家里穷极，逼得老鼠逃荒四邻。
在一个冬夜里，可能是饿急了，表舅把生产队的仓库，给剜了个洞，爬进去，拖出半袋玉米。家里不敢放，连夜跑几里路，躲到我姥爷家避风声。
姥爷胆小，亦不知所措，赶紧唤来母亲给拿主意。
“哎，哎，听说过剜窟窿的，料不到像他这样，还剜窟窿！”姥爷瞅着缺根弦的表舅，诧异的与母亲感叹。
在姥爷认识里，所谓盗者，都是不一般的灵醒人，绝不是一个傻子能作的活。可表舅就做下了，且做得不声不响，要不是仓库墙上还有个可证的窟窿，表舅做得几乎是了无痕迹。
那时这样的盗窃，是要被挂牌示众的，问题很严重。再者，吃了这点粮食，还是没啥吃，总不能复去剜窟窿吧！母亲做表舅的工作，晓以是非，让他回队里认错。
表舅听母亲一说，就后悔了，急得在不大的房间内，围着偷来的半袋粮食旋风样转圈，再也不敢触摸那似乎长了牙齿的粮袋子。在他眼里，这哪是美食，简直如毒蛇之恶之恐怖；表舅愈加慌乱，脸色愈加黑如锅底。
母亲念表舅本是傻人，又被自己吓一吓，傻得更加名副其实。母亲寻思，说多了没用，又生不得气。只好让表舅扛了偷来的粮食，领着他回村请罪。
母亲带着表舅找到村里的负责人，他们笑了，笑这剜窟窿的人实在出乎意料。看看躲在母亲身后“犯法不犯罪”的傻人，不但没做处罚，还把那半袋粮食送给表舅，以解燃眉之急，并照顾了一个看社的长期活。这样有劳动也就有了吃饭的活路，表舅的日子算是安稳了。
如今的母亲，无所忧虑的安享生活；儿女们早已成家立业，各自纷飞过日子。只要有时间，我便与母亲喝茶聊天，以排解她的晚年寂寞。那话题也大都是重复了无数次的旧事，年复年，日复日地说着。
母亲是一个通达的人，早已放下是非，与过去和解了；生活中历经的磨难，如同廉价的茶叶，被她一把一把地煮进壶里。母亲饮下的苦难岁月，在暮年化作一杯淡茶，每每提起，只道寻常。所有的苦，经过岁月的洗礼，就像人们言道的，“伤疤艳如夏花”。母亲也不觉其苦是苦、其难是难了。看她那平静的样子，似乎在说，世间本无苦难，那些所谓的苦难，只不过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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