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闭上眼时,仿佛看见街上一团喜气,敲锣打鼓的声音,像朵烟花,哔剥一声,在她耳畔盛开。
宋祁穿上喜服的样子,她没见过,但肯定是风姿迢迢,玉树琳琅。
她喜欢的男子,哪怕是弊衣疏食,气质依然出尘。
喜桂刚认识宋祁时,他还是一个穷书生。两人虽只是一墙之隔,但总没说过话。
不知是哪天,喜桂从南街卖完桂花糕,正往回走,看见青衫男子被几个地痞围着,他手中的诗书散落一地,字画被哄抢一空。
喜桂大喝一声,就跑过去,将那几个人推开。
她的嗓门大,力气也大,竟把那几人推得倒退好几步。
她认出为首的陈先发,是东三巷的混混,小时候和她打过一架,被她狠狠揍了,现在看到她,还是有些惧意。
陈先发喊道:“喜桂,我又没欺负你,你怎么这么好管闲事?”
喜桂瞪着他:“可你欺负我朋友了!”
“我怎么没听说你有这么个朋友?”
“我的朋友多着呢,难道个个都得告诉你?”喜桂噎得他一句话说不出,“把字画还给宋公子,不然就给钱!”
两相对峙,陈先发败下阵,他摊手道:“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
喜桂帮着宋祁整理字画,发现他一身青衫旧得不成样子,鲜翠的石青色,已有些发灰。
宋祁对她道谢,她又瞥到他的衣角,划出了一条口子。
她说:“宋公子,我就住在你隔壁。”
宋祁微笑着点头。
她说:“你晨起念书两个时辰,到了午时,就出门去清风斋卖些字画。”
宋祁微微挑眉,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喜桂抓着自己的辫子,笑道:“有天我出门刚好看到你,本想与你打招呼,但你走得好快……”
宋祁有一瞬怔愣,半晌才道:“我时常在家,你要是不介意,我想宴请你,答谢你的解围之恩。”
“这只是举手之劳……”
喜桂摇头,心里却说不出的欣喜。
宋祁整日埋头诗书,他定然不知道,从他第一天搬到落花巷,喜桂就已把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喜桂挑了个晴好的日子,天空蓝莹莹,像一块美玉,泛着光。
她这日不去卖桂花糕,却起得比往日早。在灶台忙活了半个时辰,蒸了两盒桂花糕。
她敲门时,宋祁郎朗的读书声传出,像树叶落在地上,沙沙的,格外好听。
宋祁见她穿了一身簇新的蓝布衫,脸上红扑扑,和平常不太一样,但说不上哪里不同。
他迎她进来,见她提着食盒,决不肯收。
“说好是我宴请姑娘,怎么能让姑娘破费?”
“宋公子,我是新手,做桂花糕的时间不长,想给你尝尝,看看味道怎么样,别到时候让食客有了怨言。”
她漆黑的眸子眨了眨,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煞是可爱。宋祁看那碟上的桂花糕,精致小巧,香气袭人,便尝了一个。
“好吃吗?”喜桂紧盯着他。
宋祁点头:“好吃。”
“那我以后每天做给你吃!”
喜桂是这样,直接又热烈,宋祁仿佛被微火醺了心口,拒绝了:“那……不行。”
“权当替我尝尝味道可以吗?不然真的会没人愿意买的。”
她恳求着,露出为难的模样,宋祁不忍:“这样好了,我付银两买姑娘的桂花糕。”
喜桂笑着点头,他接受了,这总算是好的开始。
2
从此后,喜桂每天都会端一碟桂花糕,放在宋祁的院子。而宋祁,总会提前在桌上放三枚铜钱。
两人仿佛心有灵犀,有条不紊地进行。
直到有一天,喜桂傍晚去收碟子,发现那碟桂花糕一口都没碰,而宋祁,人却不见了。
她推门进去,发现桌椅如常,炉上的炭火泛着灰白的光,已经要燃尽了。他的几本《四书》《五经》全不见了,至于褪色的青衫倒剩了几件,搭在床檐上。
她喊他的名字,从院前喊道院后,足足大半个晚上。宋祁仿佛化为风化为云,飘走了。她一晚上枕着他的衣衫,次日大早,便去东三巷找陈先发。
“是不是你把宋公子赶走了?”她双目通红,布满血丝,脸色苍白看着他。
陈先发道:“他只是个弱书生,我至于用这种手段对付他?”
“不是你,那会是谁……”她抱着脑袋,蹲下身,茫然得不知所以。
“也许,是那宋公子自己走了。”
“他没理由走。”
陈先发叹道:“喜桂,你怎么这样钻牛角尖。你十分喜欢人家,就非得让人家也十分喜欢你么?再说,那宋公子也没多了不起,不过比我们多识得几个字,多吟几首诗,他真不至于让你这样伤心……”
“你管不着!”喜桂抹了把眼泪,“你要是不肯帮我,我自己去找他!”
陈先发见她拔腿要走,忙揽住她:“谁说我不帮你?”
他们都是孤儿,从小认识,一块儿长大,他不帮她,谁帮她?
他脸上浮出柔柔的笑意,声音也柔得像阵风:“上回已经帮过你一回,那干脆帮到底,你们真要成了,我也是……”
他看着喜桂渐行渐远,苦涩道,“我也是……高兴的……”
喜桂终于定下心来,每日卖完桂花糕便守在宋祁的院子,她等着他,从日光倾城,到暮色四合,总没看见宋祁的影子。
陈先发把整个南街找遍了,也没找到宋祁。
大半个月,她坐在他的院子里,手里捧着他的青衫,眼泪簌簌而下,她想,宋祁不会是真的被她吓跑了。哭了许久,竟连推门声都未听见。
宋祁进了门,才抬首,就看见喜桂抱着他的衣衫,趴在石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喜姑娘。”
她听见声音,被吓了一跳,马上坐起来,那双眼睛肿的像两只桃儿。
宋祁的下巴多了一圈青色的胡茬,看上去风尘仆仆,唯有一双眼睛似潭水,闪着波纹的光亮。
“我回来了。”
喜桂忍住靠近他的冲动,飞快擦了眼泪,站起来,明明还是想哭,却硬生生挤出笑容。
“宋公子,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
她望着他,泪水忍不住要掉下,宋祁等着她的话,她却吸了吸鼻子,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喜桂将他的衣衫还给他,不敢解释,不敢久留,匆匆一拐出了门,宋祁只来及看到一抹蓝影。
他的破衣裳,被她用针线密密缝了一圈,一圈一圈,格外齐整。他穿在身上,觉得一整颗心都被捂着发烫。
3
爱慕宋祁,也许是胆大心细的喜桂,这一辈子,做的最放肆,又最小心翼翼的美梦。
她还是每日送桂花糕过去,但不敢与宋祁打照面。宋祁回来,就仿佛是她失而复得的宝物,她总怕他会被她的热情与直接吓跑。
这日,她刚巧要去送桂花糕,听见院内人在交谈,她便在墙角站了,立着耳朵听。
原来是房主催宋祁交租金,宋祁恳求他缓几日。房主一开始不同意,好说歹说,终于松口缓半个月。
透过门缝,喜桂看见宋祁脸上的忧色,心就仿佛被火烧般痛。
她一溜烟跑回房,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钱袋,又跑了出去,终于在巷子口气喘吁吁拦住了房主。
“诺,这是宋公子的租金,够不够?”
她再端着桂花糕进去时,他正在院内作画。她轻轻放下碟子,预备悄悄出去。
他唤住她:“喜姑娘,我为你画一幅画吧。”
喜桂心中“咯噔”一响,端端正正坐下,心里却七上八下,连头都不敢抬。
宋祁的目光,如这温热的风,微暖的光,一寸寸拂过她的脸庞,令她耳根都开始发慌。
“喜姑娘。”
喜桂便抬起头,望进一片星空似的漆亮双眸。
“上次不辞而别,是因为我娘亲生病了,走得太着急,没来得及和你道别。”
他在画中勾勒她的眉眼,说话时,神色极其认真。
喜桂的心结,像树上一颗青色的小果,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却因他一句话,扑通落地。
画上,喜桂坐在一颗梨树下,头微微低垂,颊边却生出万千霞光,梨花瓣随风飘落,花落满怀。
喜桂看了许久,脸上,心上,都是笑意。她看了又看,忍不住赞叹:“宋公子,这幅画真的是送给我的吗?”
宋祁也笑了:“当然是送你的。”
“宋公子的画工太神奇了,竟然把我画得这样好看。”喜桂突然想到什么,挠了挠头,“我卖桂花糕时有个老主顾总问我可认识什么画师,他想买几幅字画呢,不如这样吧,宋公子我代你卖你的字画,你就可以安心在家温书了。”
宋祁看她时眉眼俱是含着暖意,这个姑娘,似乎总是变着法儿,为他着想,以他为重。
“这样不会太麻烦喜姑娘了吗?”
喜桂摇头道:“不麻烦,不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
她心里却乐开花了,他的麻烦,在她这里,根本就不是麻烦,而是甜蜜的负担,是她源源不断的一点微小的快乐。
她怕的是,他又一次不辞而别,或直接与她划清界限,不给她做梦的机会。
喜桂十八年来,从没现在这样开心,眉眼总是笑着,就连骂人时,也多了几分娇憨,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陈先发看着她收藏的一个大箱子,打开箱子一瞧,堆得满满的,全是宋祁的字画。
他瞬间被什么击中了心口,喉咙一阵酸意:“这么些破字画,肯定卖不出去,难怪你这样藏着掖着!”
喜桂气得重重捶了他一拳:“乌鸦嘴,让你乱说话!宋公子的画可好了,我才舍不得卖给别人呢!我啊,要每天枕着这些字画睡觉才好,不然,要是被人偷了可怎么办?”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颊边染了红晕,陈先发都有几分看痴了。
“你说,宋公子秋天上省城赶考,会不会受不了北方的寒冷?省城常常是入秋就入寒了,我想早些帮他准备过冬的棉衣。”
陈先发听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腾地起身:“人家跟你什么关系,他不会自己准备?你这么热心,到头来怕也是为他人作嫁衣……”
“啪”的一声,喜桂甩了他一巴掌,硬生生截断了他的话。
灯光下,他看见她浑身都在颤抖,脸庞气得通红,眼睛里一点亮光,仿佛水中的星光,随着风,一路淌到她的下颌。
他在她眸里看到自己气急败坏的模样,看到她夺门而出,最终,颓然倒在门檐,一阵懊悔……
不是说了吗?喜桂要是跟宋公子成了,他也会替他们高兴的……
4
自那日后,喜桂就不太搭理陈先发,直到陈先发带着几匹夹棉的绸缎出现在她面前。
他盯着喜桂:“这种棉絮御寒,给宋公子做冬衣正合适。”
喜桂先红了脸,双颊火辣辣地疼,她不敢看陈先发。
他们是青梅竹马,但在他面前,她是放肆惯了,两人不管闹了什么矛盾,陈先发总是会服软,但这一次,她觉得对不住他,眼泪流了满脸。
陈先发替她拭泪,两人终于和好如初,但喜桂不知道,宋祁那日正好去南街,恰巧,就看到了这一幕。
彼时忽然起风,很快大雨倾盆,陈先发撩起长袍替喜桂遮挡,两人一路小跑,往落花巷而去。
宋祁的胸口又是一滞,带着细密的疼痛,一路钻进了五脏六腑,他看着两人模糊的背影,自嘲般笑出了声。
他手上还带着两把油纸伞,原本是想接喜桂一起回去,如今,他却宁愿冒雨而回,也不肯打伞,固执得令人发笑。
喜桂再去送桂花糕时,看见宋祁拥着被子出来,一张脸苍白到极致,间或咳嗽不停。
“喜姑娘今后不必送桂花糕来了。”
他冷冷开口,令喜桂慌了神:“宋公子,我情愿送给你吃,你不必给我……”
“对不起,我吃腻了。”
他没来由地恼火:“我宋祁是穷,但还没穷到买不起你的桂花糕吧?”
喜桂煞白了脸,慌乱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公子,我……”
“还有,”他将手中的钱袋放在桌上,逼迫自己别开双目,“房主说你替我付过租金了,我还给你,今后,请你不要再自作主张替我做这些事情,徒增我的烦恼!”
喜桂哭着回家,一连好几日,都不去卖桂花糕,只是在家做宋祁的冬衣。她熬得一双眼睛通红,心也钝痛,却仍放不下宋祁。
也许,情之一字,总是来得奇怪。
喜桂不知道自己因何喜欢上宋祁,也许,是他朗朗读书声;也许,是他文雅的气质;还有,他作画时认真盯着她的模样……仿佛,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个,天大地大,惟她一个……
陈先发第一个瞧不惯,喜桂在他这里任性惯了,凭什么要被一个穷秀才欺负?
他扛着一个大箱子,来到宋祁院中,宋祁正在作画,被他的大嗓门惊扰。
“宋祁!你这没良心的穷书生!你看看,这一箱的字画可都是你的!那个傻丫头傻到舍不得卖掉你的字画,自己藏着掖着,每晚要枕着睡觉呢!你还这样对她,到底有没有良心!”
箱子“哐啷”一声,字画不堪受力,蹦了出来。
宋祁拾起一幅,又一幅……全是他的。他想起喜桂对他说,要代他卖字画,每日,她总是把卖字画的银子递到他手中,说:“今天的字画大卖啊,大家都很喜欢呢!”
原来是……
他的心泛起甜蜜的阵痛,却“砰”地一声关上箱子,淡漠地扫过陈先发的脸。
“我与喜桂的事,与你何干?”
陈先发气得想挥拳揍他:“喜桂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你别以为她没爹娘,就可以由你欺负了!”
“可怜喜桂就是个傻子,被你欺负死了,还整晚整晚熬着眼替你赶制冬衣,你要是个人,你就去看看她,看看……她那双眼睛红成什么样儿了!”
“这么说,你与她……”
陈先发一拳打在他脸上,气得胸口痛,还想打下去,听见喜桂喊道:“住手!”
5
喜桂一步步走来,手上捧着一套青衫冬衣,她走到宋祁面前,递给他。
她的眼睛红得令人心疼,几日不见,不仅添了黑眼圈,还憔悴了许多。
宋祁没有接衣衫,喜桂“唔”了一声,以为他不肯受,待要开口,他的手臂已圈了过来,将她小小的身子,全纳入怀中。
他的怀抱很暖,有着清新的竹香,而她的心砰砰跳,疑惑地要抬头,那抹高大的影子已俯下身。
他的唇贴上来,柔软无比,令她一阵眩晕,仿佛被初秋的暖阳闪了眼。
她靠在他怀里,听他沉声说道:“喜桂,此生我定不会负你。”
那是一场最美的梦,喜桂在梦中,都有宋祁的身影,在梦中,她都能笑醒。
她约摸能理解戏本上说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了,为了宋祁,不止一怒,就算粉身碎骨,她都可以。
立秋,宋祁动身去京城赶考,她亲自送他到十里长亭,分别时,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句话都没有说,却又好似说了千言万语。
宋祁在她额上深深印上一吻,道:“等我回来。”
她点头,看他策马离去时,顿时泪如雨下。
宋祁知道她怕什么,她怕他不会回来了,但他给她承诺,离别前夜,他郑重地将自己的贴身玉佩取下。
“喜桂,待我归来时,定会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
而她无法给他什么,唯有一盒桂花糕,和一颗心。
但愿宋祁嗅到桂花香时,能想到她,她一直在等着他,直到他回来。
喜桂仍像以往那般在南街卖桂花糕,不过,却开始关注坊间传闻,探听会试的消息。
但,会试结束,仍没有宋祁的消息,喜桂心中埋怨他不给自己寄信,却又为他开解:也许,宋祁要等到放榜后才回来。
果然,初冬放榜后,陈先发捏着一封信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猜猜,是谁来信了?”
喜桂挣着去夺那信纸,陈先发早已眼疾手快拆了,一面看一面念:“喜桂,我已中举,即日启程回来娶你,勿念!”
喜桂夺了那纸,细细看了好几遍,的确是宋祁的字迹,她红着脸瞪了陈先发一眼:“你跟我一样不识字,胡说什么呢!”
陈先发道:“我找人看过了,人家这么说的。”
喜桂不信,偷偷去找字画先生看,才将一颗心放下。她的宋祁过于出尘,她的担心,太过正常。
很快,落花巷便成了白雪皑皑的世界。到了岁日,街上处处结灯挂彩,爆竹声响。
喜桂掐着手指计算宋祁归程的日子,就在这两日,于是拉着陈先发提早买了许多菜食,一个人在厨房搓面,包饺子。
风刮得呼呼响,雪顺着缝隙飞进来,一点冰冷,飞快融化了。
远远听见马蹄声,行到近处,喜桂连炉上的银锡壶也顾不上,早飞奔出去,任它自顾自冒着泡,将壶盖顶开。
巷子黑,但夜色清明,将那马上的人照得俊逸又柔和。
喜桂在心中幻想过无数次,等宋祁回来时,她要穿最美的衣裳,化最精致的妆容,像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静静等着他。
可她刚从厨房出来,也许脸上有脏东西,衣服干净吗?她低头去看,宋祁早已翻身下马,不由她抗拒,就将她捞入怀中,将她裹进他的外袍中。
喜桂叫道:“我的衣服有灰……”
宋祁抱得愈紧,喜桂推着他:“不知道你回得这么晚,我白日里穿的是新衣裳,你让我去换件衣……”
她的话被他吞没在喉间,他一面描摹她的唇形,一面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喜桂感受到他的胡茬,亲昵地擦在她脸上,而他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才在她耳畔哑声道。
“我回来了,喜桂。”
“嗯。”喜桂在他怀里哭了,她不是爱落泪的人,却总是因为宋祁,忍不住掉眼泪。
宋祁吻掉她脸上的泪,眉间仿佛有一抹化不开的郁结:“我们马上就成婚。”
“怎么突然这么着急?”喜桂紧紧抓住他的手,“你知道,无论多久,我都等得起。”
宋祁的眉头微皱,他垂下头:“我怕夜长梦多。”
喜桂“噗嗤”一声笑了,她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抚平他的眉。
“难道不是该由我担心吗?你这样玉树临风,我还怕你以后被什么大家闺秀看上呢!”
一语成谶,那时,宋祁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紧紧搂住她,将满目的痛苦,都付与阴影。
6
宋祁的确被大家闺秀看上了,当朝太傅之女——顾婉儿。
顾婉儿不是一般的大家闺秀,她好动,从小习得一身武,常常带着侍女,女扮男装,去四处游玩。
宋祁碰到她时,她正是男子装扮,告诉他:“公子,我是来找我表哥的,他叫顾惜朗,你可知道?”
宋祁正好知道这个人,乡试时,他们是邻桌。但他对顾惜朗并不熟悉,只看他衣着华丽,想必是大户人家。
顾婉儿让宋祁陪同去顾府,这真是奇怪的决定。
她明明知道顾府在哪儿,但她忍不住想缠住他,怕这一面后,再无相见的机会。
宋祁陪她到顾府,才发觉自己上了当。
顾府内,顾惜朗与他闲聊,问他家在何方,家中有何人,是否娶亲。
他觉得奇怪,仍一一作答,那顾惜朗抚掌大笑道:“宋兄,也合该咱们有缘,我给你做个媒吧!我有个表妹,今年十七,正是花样年华,与你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不可,我已有未婚妻,决不能再娶他人。”
“你不看看怎知道好与不好?再说,男子三妻四妾正常不过,若你舍不下你的未婚妻,那一同过门也可以。”
“不!我顾婉儿看上的人,一生一世都只能爱我一人。”
女子一袭红妆,裙尾逶迤,翻腾出云雾缭绕的织纹。她眉眼精致,唇红齿白,的确是美人。
“但感情是不能勉强的。”宋祁忍住心中的怒气,“顾姑娘为何骗我?”
顾婉儿扬起双眉:“我并未骗你,只是出门在外,女子须得保护自己。宋公子,你说感情不能勉强,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你并不讨厌我,不见得以后不会爱上我呢?”
宋祁的心沉下去,他是绝不会娶她的。
顾惜朗把宋祁软禁在顾府,美名其曰是“留客”。
“宋兄,你可知道我这个表妹是什么人?她是当朝太傅的独女,舅父老来得女,对她甚是宠爱,如今为了她,已上书求皇上赐婚了。况且,你娶我表妹,于你的前程是一片光明,这有什么想不通?”
宋祁脑里浮现的是喜桂的脸,她的眉眼虽不及顾婉儿精致,却俏丽可爱。
她挺容易害羞的,每当他看着她,她总能垂下头去;她也挺爱哭,能因他的一句狠话,哭上好几天,把一双眼都哭肿了;但她又那样体贴,不敢哭出声,怕人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如果他娶了别人,喜桂怎么办?她会不会哭上一辈子?
他想着,痛苦地抱住了头。
一定会的,喜桂那样喜欢他,喜欢到他第一眼见她,就感受到了。她一定会伤心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他的喜桂……
宋祁假意答应娶顾婉儿,称要回乡与母亲商量,却马不停蹄赶回了落花巷。
他在如意坊替喜桂做了一身嫁衣,还找了私塾先生,替他们证婚。
婚礼就定在正月初三,时间很仓促,喜桂也感受到了宋祁的恐惧,但她不问,她什么都不问,她只要和宋祁在一起,她只要他。
婚礼前夕,她穿上那袭红嫁衣,跑到他面前,让他看:“宋祁,你看,好看吗?”
她脸上的胭脂,细细地抹匀了,连眼尾都透着粉色的羞意。
宋祁的眼睛亮了,他说:“我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新娘子!”
喜桂抱紧他的腰,往他怀里缩去,怂恿着:“你也换上新郎服好不好?”
宋祁宠溺地揉着她的发:“明天就是咱们的成亲之日啊。”
喜桂抱着他,撒娇道:“那你叫我一声‘娘子’听听。”
宋祁便低下头,与她四目相对,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好听,他对她温柔地笑,眼里只有她一人。
他叫她:“娘子。”
她答道:“相公。”
那夜,他们静静相拥整晚,什么都没发生,却是他们此生中最亲近的时刻。
7
宋祁的院中,挂满了红菱,红灯笼,一派喜气洋洋。
当他换上红色的喜袍,迫不及待要去接他的新娘子,却发现,喜桂不见了。
随之不见的,还有他为她准备的一整箱嫁妆。
他想,她无父无母,一个人孤零零长大,总不能让她空手嫁给他,于是替她准备了嫁妆,还找了巷子里的赵大娘做她的娘家。
可是,她不见了。
他发了疯般找她,喊她的名字:“喜桂,喜桂!你去哪儿了,喜桂!”
没人回答他,他策划了一场闹剧,巷子口被人群挤满,众人围着他,仿佛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宋祁气得一把撕掉了身上的喜服,他不相信,他绝不相信,喜桂会离他而去,她没理由走,她那样爱他啊!
昨夜,她在他耳畔撒娇的声音,如今还依稀可闻,怎么可能?
她不可能骗他!
去找陈先发!他想,陈先发一定知道喜桂去哪儿了。
他一口气跑到东三巷,逢人便问陈先发的住处,好不容易进去,却发现已是人走茶凉。
屋内乱糟糟,几条长凳倒在地上,桌上剩着一把瓜子壳,其余什么都没有,就连床上的被褥,也空了。
陈先发也不见了。
他在脑中迸发出一个可怕的想象,不觉地身趔趄,倒在门槛上,发出巨大动静。
隔壁人家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好心告诉他:“五更天的时候,他就走了。”
宋祁双目失焦,问道:“他一个人走的?”
那人略略回忆:“好像不是,还带着一个女子,天太早也没看清什么样儿……走得挺匆忙,还抬着一个大箱子……”
“他们去哪儿了!”他忽然怒吼,仿佛跟面前的人有仇。
“我不知道啊……”
宋祁刚撑起身,又撞到墙角,膝盖的疼痛,比不上心痛。他跌跌撞撞,来到喜桂的房间。
床上早已换了大红锦被,就连幔帐,都是热烈的红色。梳妆台纤尘未染,台上半开的胭脂盒,撒了些粉末出来,他不禁痛苦地闭上眼:何至于走得这样急?
他呆坐了半晌,突然站起身,将那屉子、橱柜,一应打开,又将床上的枕头、被褥,翻得底朝天,他想:她总该留下点什么?她不能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难道是他对她不够好?是他先前对她过于冷淡,她要扳回一局?
“哐啷”一声巨响,宋祁抬手将橱柜踢倒在地,这满目的红,此时看来格外刺眼。
一张黯黄的信纸悄然落下,宋祁的指尖恍若被火舌烫了,不敢去看,不忍去看。
“宋祁,我已经知道你为我抗婚的事,但我过了十八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再爱你,也不愿过动乱的日子。”
“我所求的不过是平淡安稳的日子,原来喜欢你,是盼着你高中,我也能过上富贵人家的生活,如今的你,叫我失望。”
“宋祁,我跟陈先发走了,有了这笔嫁妆,我们总能有一个安稳的小窝……这辈子,就算是我……负了你,你把我忘了吧……”
宋祁浑身冰冷,仿佛沉入千年寒泉里,凉气渗入五脏六腑,就连呼吸都在颤抖。
这就是他爱上的女子,让他忘了她,就好像她执着一柄匕首,亲手刺进他的心脏,畅通无阻,刺得血肉模糊。他痛得举步维艰,狠狠扯下床上的幔帐,刺目的红,灼得他一双眼又干又涩。
喜桂啊喜桂,你也太低估我了……宋祁将那昼夜不灭的喜烛倾倒,火点一沾地,红漆木柜瞬间点燃,很快,就将这里变成了一堆火海。
火光中,宋祁转身,映出一双染泪的双眸。眸里,火海翻涌,无数的火光簇拥,却拼不出一个喜桂。
8
陈先发带着喜桂,乘一叶扁舟,一路下到江淮。在晦暗的夜色,他看见喜桂独自站在船头。
她还是穿着出逃那日的大红喜袍,红纱在风中摇曳,仿佛一只即将坠落的红蝴蝶。
“喜桂,你不后悔吗?”
喜桂笑了,笑中带着苦涩,她后悔吗?离开宋祁的她自然是后悔的,可是比起后悔,她更惧怕他的前程因她而毁。
宋祁回来的前半个月,顾婉儿就曾找过她。
顾婉儿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出身名门,她穿着华贵的裙衫,一张脸美到令人不敢逼视。
“不是我逼你,只是,你若不离开,宋祁定会为了你抗婚,你可知道,违抗圣旨是什么后果?”
顾婉儿真的很温柔,连威胁她,都笑得如春风般和煦,却令她从心底生出寒意。
“爱一个人,不就是要让他过得好么?我可以给他荣华富贵,权力地位,你能给他什么?桂花糕吗?”
喜桂被她逼得倒退好几步,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傅千金,她手上捏着宋祁下半生的大好前程,可那又如何?
“宋祁爱的人是我。”她唯有这一点底气,宋祁对她的爱。
顾婉儿“嗤嗤”冷笑,声音仿佛被冻结了,说道:“那用什么砍断你们的爱?宋家上下四十六口人的性命如何?”
她怕她,她这样的贵族女子,她怎么能不怕?
喜桂骇得跌倒在地,哭不出,所有的话都堵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人命面前,他们的爱是多么渺小!就像站在顾婉儿面前,她不过是只蝼蚁,顾婉儿不必动手,她只皱皱眉,往她看上一眼,她就必得灰飞烟灭了。
喜桂喉间一阵腥涩,血顺着她的嘴角,一路蜿蜒,延伸到脖颈,与那大红的嫁衣融为一色。
陈先发在她倒下时接住了她,他眼中的震惊与惊惧,波涛汹涌般,卷了过来。
“喜桂,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
她无声地笑着,顾婉儿怎会轻易让她走,她说的离开,是让她去死啊。
更多的血从她的唇涌出,他用白色手绢,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他吓得失声痛哭,喊着她的名字。
“先发……我对不起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先……先爱上你。”
她染泪的眸中,映出他满脸泪痕,他绝望地喊叫,一声高过一声,渐渐地,仿佛轻轻的叹息,再也听不见。
恍惚间,一阵敲锣打鼓,热烈的爆竹声,就在耳边响起,一团喜气间,她看见宋祁穿着簇新的喜袍,坐在高头大马上。
他的眉眼精致如画,气质幽冷如竹,却唯独对她露出温柔的笑意。
他是世间最俊美的新郎,他要来接他的新娘了。
喜桂的泪顺着脸颊,滚进衣领,她仿佛又听见他在耳畔说道。
“喜桂,此生我定不会负你。”
“待我归来时,定会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
“我回来了,喜桂。”
只是很遗憾,终究没能看到你穿喜袍的模样……那能与你举案齐眉的女子,是多么有福气,她胸口一痛,仿佛看见了宋祁,还有顾婉儿,他们相互依偎,行人注视时,俨然一对璧人。
宋祁,哪怕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只要你往后余生平安喜乐,我也是高兴的……
喜桂在陈先发怀里渐渐失去温度,她此生再不会知道,后来的宋祁不惜抗旨,冒着被杀头的危险,也没娶顾婉儿,独等那个每日晨起为他送桂花糕的姑娘。
只是,他不会知道,此生再也等不到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