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五月了,日子黏黏腻腻的,无端端总是有很多雨水铺天盖地地下在满世界里。
雨在落地之前,悬在天空中,那时还是透明的的,一落了地打在黄土上,到处都是泥渍,行人避之不及,又愤愤地咒骂起溅了自己一身泥的来往车辆。
这个世界大抵如此,你没有办法抱怨,它就是这么肮脏,但至少在你来这之前,你还是圣洁的,纤尘不染。又或者说,你可以做那个在车子里的人,一辈子不出来,那一辈子身上也没有污点。
可惜只要你来过,你就没有办法,不沾一滴泥水,优雅地全身而退。
李青立是一所高中学校的老师,他所在的那所高中也是他们镇上唯一的一所高中,师资力量不强,每年也没有多少个学生能考上重点学校。
家里有心的,都把孩子送到外面去念书了,剩下的孩子在这所高中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在老师兢兢业业地打发时间中,考上一所普通的学校。又开始了每一个普通家庭的平凡生活,他们的子女也注定和他们一样,就像一个又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无限循环。
“当中下层人民汗流浃背努力奋斗时,到了门口才发现,通往上层社会的门一直都是关着的。”
这样的话,以前,李青立是从来不信的,他本就是这个镇上的人,在这里出生、长大、努力念书,梦想是有一天能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最好就是成为那里的人。
他奋斗了十年,牺牲了无数个寒暑,日夜的欢乐,考上了一所无数学子都梦寐以求的大学。
那天晚上,他背着大大的帆布包,拖着早已过时的行李拉车,站在那所恢宏的烫着金字的学府门口,仿佛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在面前闪闪发光,很像风月宝鉴里的凤姐站在里面,招着手,引着贾天祥进去。
在那所大学里,有近一半以上的人,都出过国,而他却连小镇子的附近都没有去过。
但象牙塔总归是圣洁的,是滋养学习的土地,大家都为自己的前程奋斗着,汲取着养分。
没有人嘲笑他那蹩脚的英语,土气的装扮,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异类。这里的任何人都有着自己的远大前程,没必要为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给自己添上污点。
李青立在这里倒也自得其乐,天天泡在图书馆里,像绝大多数的人一样,与世隔绝,安安静静地念书。多年里悬挂在小镇校园上的条幅,使他相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读书能够给他带来力量。
幸福的人,大多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李青立这样的人,在遇见长安之前,本就在地狱边缘,遇见之后,他又陷在地狱里更深一步了。
他天天蹲守在长安会出现的图书馆桌子前,看着对桌的长安。
有时他刻意抬起头来,恰恰长安的视线也略略偏移了书本,四目交汇,长安起身去上厕所,李青立也跟着起身尾随在后,像极了一个动机不纯的猥琐青年。
“那个……同学可以认识一下吗?”李青立站在厕所门口昏暗的灯下,忸怩不安地问道。
“为什么?”长安看着拘谨的他,低着头搓着衣角,不免觉得好笑,有意挑逗他一下。
“不为什么,就是认识一下。”李青立涨红了脸,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当时的处境就像成年的美人鱼要出海远游,看看人类世界,外祖母语重心长地和他们叮嘱,目光切切。小美人鱼眨巴着大眼睛,不置可否,摆一摆尾,甩出一个浪花,就消失在了海面。
他们终究还是认识了,认识一个追求自己,有时候因为各种差异还会把自己逗乐的傻小子,对长安来说并没有什么坏处。
他们会一起上自习,有时候也一起吃饭,甚至会一起去春游,听起来很像小学生干的事,但李青立本来就是一个小学生,尤其是在长安面前。
有一回,李青立和长安在外面的小饭馆吃饭,李青立显出男子气概,执意要请客付账,“我来吧,让我来吧。”
长安推却了两次,笑笑,让他去了。李青立不知道的是,那时长安的心里就已经明白这个人不会是自己的男朋友,更不可能是丈夫。连买单这样本来就是男孩子理所应当的事情,都还要弄得刻意,她怎么能够保证,在一起以后,送的东西李青立不会拿一个账本一一记下。
不过出乎长安的意料,他们还是在一起了,多年后,他们无论是谁想起这件事情,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一晚,下了晚自习,他和长安抱着书,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
“长安,当我女朋友,好吗?”长安低着头兀自走着路,耳边传来了这极低的声音,像是来自海外。
“好。”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样答应了。
可能夜晚是荷尔蒙的催化剂吧,有星星的夜晚更显得浪漫,夜晚的风又很撩人,身边的李青立在夜色的掩盖下似乎又还不错。
虽然,抬头偶然间看到了天幕上缀着的星星,那是在长安答应了之后。
一晃就要毕业了,大家都忙着准备毕业论文,李青立和长安却还是常常见面,每次分开时,长安手中都会多一提水果。
在还没和长安交朋友之前,李青立经常偷偷地看见她去水果店,唔,她爱吃水果,他心里这么想着。
“又这么多,你自己怎么不吃?”在李青立又把水果塞到她手里时,长安笑着问了一句。
“我不爱吃,你们女孩子吃了美颜。”李青立别过头去,不去看她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面有星星,容易闪到他的脑子里。
“好吧,呶,这个给你吃。”长安揪下一颗葡萄,塞到他嘴里,李青立送的水果都是他洗干净的。
“……”李青立嘴里含着那一颗葡萄,忘了怎么咀嚼,回过神的功夫,已经咽下了。
他要娶她,这句早就不知道在他肚子里存了多少遍的话,因为刚刚,已经生根发芽,就要开出花来。
李青立送她到车站,把行李递到她手上,“这车上扒手多,骗子也多,你一个女孩子可要小心点,别和陌生人说话。”李青立嘱咐道。
“我知道了,我要上去了,车要开了。”长安低眉笑着,恍如当年初见,还是那么明艳美好。
“我走了。”长安轻声细语,笑着转过了身。
这边的李青立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等到长安消失在了视野里,才开始喊道:“再见……再见……长安再见……长安……”一声高过一声,他喊了无数声,似乎要把毕生的力量都喊出来,可是声音再大也唤不回长安,声嘶力竭,泪流满面,本就普通的脸上又多了许多纵横交错的鼻涕泡泡和泪水,更显得难以描述。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子早就开走了。偌大的一个大厅里,他失魂落魄,灰头土脸,坐在地上就像一个乞丐,乞讨着不可能得到的爱情,永远没有回应。
昨天晚上,李青立和她求婚,“嫁给我好吗?长安?”
长安不语,许久,李青立等了她许久,她终于开口了,却是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这是一句多么俗套又残忍的话呀,像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插在了他的心上,不能拔,如果拔了就会死掉。
分开时,李青立咬了咬牙,还是把那袋省了几天的伙食钱换来的水果递给她,长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她不愿意再伤他了。
“我明天就要走了。”
“那我去送你。”李青立笑得很释然。
夜晚撩人,夜晚的风也舒服,但这并不能让长安迷了心智。
“长安……长安,还会再见吗?……长安……”他像一个大军压境却偏偏不肯过江东的霸王,喃喃自语,明明已经知道结果了呀,可就是不愿意认清事实,他恶狠狠地捶了一下大理石地板,却敲痛了自己的手,龇牙咧嘴,他又开始哭起来。
人生总是绝望的,上帝没有在你伤口上撒一把盐就很不错了。生活还是充满希冀的,等到伤疤好后。
大城市繁华无限,看起来有无数的工作机会留给他这样的有志才子。
“请问你是本地人吗?”HR和善地问道。
“不是。”
“那请问你在这里买了房子吗?”HR仍旧不放弃。
“没有。”
“那请问你结婚了吗?”HR挑了挑眉继续问道。
“没有。”
“那你谈对象了吗?”HR扭了扭身子僵硬地笑着问道。
“没有。”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有了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HR终于下了最后通牒。
李青立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这个该死的HR的问话几乎要了他的命,房子、结婚、对象、本地人,简直是庸俗、无耻,再加上一个败类,对的,就是败类。
他在那个城市里消耗了自己的青春,挥洒了汗水,原来,还不过是圈外人。他只是在圈子外面看了看,又被现实赶了回来。
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李青立决定打道回府。
下了车,站在自己的土地上,他忽然觉得家里的天空是那么蓝,空气也那么清新,还是家里好呀,他想。
“这不是青立啊,你怎么回来了?还是家里好吧?大城市污染多严重啊!”隔壁家的二婶跟他唠着。
“那可不,外面哪比得上家里。”李青立谄媚地笑着,殊不知他内心里却是无比痛苦和无奈。
大学时无聊考的教师资格证此时却派上了用场,他顺利地当上了他高中时念过的中学的语文老师。
可他当了还没三个月,就被闹事的学生联名请下台,说他管不住学生,课教得也不好。
他被请到校长办公室谈话,“你可是咱们学校出的头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啊,当初你考上大学的时候,多少家长、学生围在你家门口,就等着看你一面,把你当作榜样,现在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校长端坐在椅子上,不怒自威。
“是,是,是!”李青立唯唯诺诺,垂着手站在一旁。
学校终究没有开除李青立,罚他写了一篇3000字的检讨,李青立在校长面前声情并茂地念着,一个字一个字,一点一点地打掉了他的自尊。
做完检讨的李青立回了家,站在窗口,看着外面蒙蒙的黑夜,什么也看不到,比不上长安答应他做女朋友的那一夜,满天的繁星,烁目可人。
李青立当天晚上就买好了车票,翘了工作,直达长安的城市。
他给长安打电话:“喂?”
“怎么不说话?”长安等了几秒,话筒那头的人还没有开口,正准备挂时,“你在哪里呢?”李青立开了口。
“是李青立吗?”长安有些欣喜,“你怎么来了?”
“不为什么,就是想来嘛。”李青立都二十四五了还跟一个大男孩一样。
“不行,我爸爸妈妈不让,我就要结婚了。”长安吞吞吐吐地说。
片刻的沉默后,“我知道了。”李青立的心像是在雪地里冻住了又慢慢化开,丢失了原来的模样。
李青立回到学校里,校长大发雷霆,但还是留下他了,毕竟是自己原来的学生。
回到学校后,李青立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心都扑在工作上,把课教得风生水起,恩威并施,再没有哪个学生不服他,他被校长提拔,开始只带尖子班。
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女老师,两人私下里见过,倒也情投意合,彼此岁数也都到了,就商量商量准备结婚的事。
他知道自己要结婚了,却全然没有作为一个新郎应有的喜悦,他想起了那晚他向长安求婚时,他的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但他的心又是雀跃的。
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是卑微的,卑微到了尘埃里,却又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婚礼的前一夜,他告诉了所有的亲朋好友,甚至包括长安,他不是没有想过长安的反应,但想想,也不过是那样吧,自己在她心中不就是那样吗?
长安躺在病床上,看着他发来的婚礼视频,眼泪不知怎么的,“唰”地一下就流出来了。
其实她不能哭的,她一哭,她的头就会痛,病也更难好,可是还没等她注意,眼泪就把棉被湿了一大块,眼泪滴在雪白的床上,像极了那日在车站里她转身后立刻掉下的泪,湿了衣襟。
病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来探望,没有人来询问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要哭泣,在这深夜里。
自从长大后,长安就很少流泪了,就算流了也只是为她自己,她很少知道悲伤的味道,她知道悲伤的时候胸口是闷闷的,就像是现在,没有办法缓解。
她盖着湿漉漉的被子,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想,眼泪还是大滴大滴地从眼角滑到了枕头上,长安也懒得去管,半夜里这枕头自然就干了。
再后来,长安收到了一张照片,上面是李青立和他的妻子,手里还抱着孩子,甜蜜地笑着。
他的妻子长得很漂亮,很有一股韵味,也许当老师的都是这样吧。
那个孩子像他多一些,看着文文静静的。
长安笑着,合上了相册,眉眼里尽是岁月留下的风霜,她笑着笑着,忽然又哭了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哭得毫无道理,又收了回去。
自从那一夜,听说李青立要结婚的消息后,她哭得眼睛都要坏了,视力越来越不好。
长安的病终究再无治好的可能,只有几天的活头。
李青立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竟寻到病房来看她。
“你怎么这样瘦?”李青立握着她骨瘦嶙峋的胳膊,哽咽道。
“吃多了药就成这样了。”长安温柔地笑道,抚了抚他的额头。
“你这么年轻,怎么就生了白发?”长安打趣道。
“……”李青立早已泣不成声。
从他知道这件事时,就立刻买了车票,坐在车上,一夜没睡,急急忙忙地来到她的城市看她,到了病房里却早已愁白了头发。
李青立总想着她会在那个温暖湿润的城市里,过着她的日子,或者和另外一个人的日子。没有凛冽的寒风,没有窘迫的处境,种着一堆花,养着几只小猫小狗,没事的时候,煮煮茶,搬着小凳子,在院子里和人唠着家常。
李青立一直以为是长安负了他,可没想到竟是他负了长安多年。
长安走了。
“你要好好过,也带着我这一份。”合上眼之前,长安握着他的手,浅笑道。恍如当年初见,明媚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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