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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的修辞

林奕含的修辞

作者: 安的烈 | 来源:发表于2017-05-23 00:23 被阅读56次

    1)
    想写“林奕含”,输入法出来的是“林遗憾”。想到之前在访问时,她还说笑着说“还会继续写类似的事”,却在采访后不久选择了自杀。这“遗憾”两个字倒也切中命题。

    但究竟是谁的遗憾呢?

    细想起来,竟觉得这是她对自己的宽容。

    她讲自己的情绪大多时候是不好的,而只有在极为不好的时候才能写作。文学无法支持她,只有精神科医生和药物才能解救她。

    她一个人已经与越战式、纳粹集中营式、核爆式的恐怖、比黑洞还要深的黑暗单枪匹马厮杀太久了。

    而我们迟迟未抵达。

    2)
    两周的时间,读了1.5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反复打开,反复合上。

    第一次读时,不了解作者,也不了解背景,纯粹是因为看到有人在谈论,而这本书又恰巧出现在视线内,就下载了。

    出于猎奇,一开始书翻得很快。在看到13岁的怡婷将吃海参比喻成“口交”时,暗暗骂作者“下流”。在看到诱奸发生的篇章,几乎是处于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反感,立马把书合上了,还骂骂咧咧着“作者真是个神经病”。

    当时究竟是怎样一种情绪?大概是震惊、愤怒、压抑的集合体,大概是对这样的故事曾经真实发生的强烈质疑、但内心深处又明确知道真的发生过的悲哀绝望。

    可当时为什么想要咒骂作者呢?或许是因为,她在故事里对思琪“太过无情”,对诱奸范李国华却“手下留情”。

    有一瞬间觉得,如果李国华们突然穿越到古代然后被凌迟处死,亦或被外星人抓去五马分尸,这本书都是合情合理的。

    3)
    在微博上,看完林奕含的16分种访谈,才开始真正对本书感兴趣。很快地看完了整本书,立马决定要看第二遍。可是第二遍,却再也无法“一鼓作气”。

    “太残酷了,对自己太残酷了”,我告诉自己。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太多数人的反应,我只知道作者本人是这样描述她第一次读纸质书的感觉:

    “我自己第一次去买,然后回来捧着那个纸本书读完以后,我看得非常的不舒服、非常痛苦。然后心里一直在骂脏话,在家里走来走去。最后,我就真的把书丢在桌上,然后说:干,这他妈真是残暴,这个故事。”

    一个多礼拜过去了,依旧只读了半本。每次读,心里就响起一种声音“写得真好啊”。可每次一这么想,就觉得背后脊梁骨发凉,头上冒着冷汗。
    一个是因为这本书是这个作者的唯一作品且是遗作,二是因为恐惧“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写得这样好吗”。

    4)
    奇葩说的第四季,有一个论题是“生活中的暴击值得感激吗”。我选的是“不”。如果题干改为“值得原谅吗”,我依旧会选不。

    我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想清楚这件事的,甚至忘了是什么契机。我只记得在一个深夜,我和伙伴走在月光稀疏的操场上,我说:那些将暴击施予你的人,并不是为了成就你,他们原本是有其他选择的。所谓暴击,本身就是一种滥用权力的暴力。

    而当我读完这本书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有一个更深刻、更坚不可摧的理由选择对那些暴击说“去你妈的”。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暴击之后的幸存者,有太多人死于暴击。

    房思琪死于13岁的教师节,林奕含死于房思琪式的社会性强暴。

    而所有幸存者的“感激”,无非是斯德哥尔摩效应,以及幸存者偏差。我们没有权力替那些“死去”的人说一句原谅,也没有资格对他们劝一句放下。

    5)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的三个主题,一是诱奸,二是爱,三便是文学。从思琪的“反正我们相信一个可以整篇地背长恨歌的人”到怡婷的“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她一直在追问,从到“艺术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到“会不会,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而第三点,也是最吸引我的一点。

    即便前边絮絮叨叨那么多,说到底,这依旧是一篇笔记:

    作业簿被传来传去,被不同的手复写,有的字迹圆滑如泡泡吹出来,有的疙瘩如吃到未熟的面条,作业簿转回自己手上,她总是幻想著作业簿生了许多面貌迥异的小孩。有人要房思琪的作业抄,思琪总是郑重推荐怡婷,「她的作业风流」,两人相视而笑,也不需要他人懂。

    有的人戴眼镜,仿佛是用镜片搜集灰尘皮屑,有的人眼镜的银丝框却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栅栏。

    怡婷很悲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孩都来得多,但是她永远不能得知一个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敛首的心情。

    怡婷发现自己从今以后,活在世界上,将永远像一个丧子的人逛游乐园。

    李国华心想,顽皮这词多美妙,没有一个超过十四岁的人穿得进去。

    他喜欢在一个女生面前练习对未来下一个女生的甜言蜜语,这种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

    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

    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那他是什么?他是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悬崖。

    抄完笔记抬起脸的学生,就像是游泳的人在换气。

    她的白脸从此总是显得恹恹的,从浴巾的白变成蜡烛的白。

    她们同时产生很自私的想法。第一次看见伊纹姊姊哭,那比伊纹在她们面前排泄还自我亵渎。眼泪流下来,就像是伊纹脸上拉开了拉链,让她们看见金玉里的败絮……伊纹哭,跟她们同学迷恋的偶像吸毒是一样的。她们这时又要当小孩。

    伊纹一开始以为他老盯着她看,是跟其他男人一样,小资阶级去问无菜单料理店的贪馋。

    她明白为什么老师从不问她是否爱他,因为当她问他“你爱我吗”的时候,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我爱你”。

    他又说:这叫竹节创,一个窗户五支,阳数,好数字。忠孝节义像倾盆大雨淋着她。

    更何况,每一个被她直载进李国华的小公寓的小女学生,全都潜意识地认为女人一定维护女人,欢天喜地地被安全带绑在副驾驶座上。她等于是在连接学校与她的小公寓的那条大马路上先半脱了她们的衣服。没有比蔡良更尽责的班主任了。

    李国华看着她坐在门外像条狗,觉得这一幕好长好长。真美。李国华高高地、直直地、挺挺地对晓奇说:你来之前我是一个人,你走了,我就回到一个人,我会永远爱你,记得你。在她把手伸到门上之前赶快把门关起来,锁一道锁,两道,拉上铁链,他觉得自己手脚惊慌得像遇到跟踪狂的少女。他想到这里终于笑了。他觉得自己很幽默。

    早在公元之前,最早的中文诗歌就把女人比喻成花朵,当一个人说她是花,她只觉得被扔进不费脑经的天皇万岁、反共口号、作文范本、浩浩汤汤的巨河里。只有老师把她比作花的时候,她相信他说的是另一种花,没有其他人看过的花。

    什么样的关系是正当的关系?在这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社会里,所谓的正确不过就是与他人相似而已。

    日本真好,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待办事项四个字。

    喉结像电影里钻进人皮肤底下的蛋白石颜色甲虫,情话钻进喉结里,喉结钻进助教的喉咙里,而助教又钻进思琪里。

    星期一拉她去『喜』字头的小旅馆,星期二『满』字头小旅馆,星期三『金』字头小旅馆,喜满金很好,金满喜也很好,在岛屿上留情,像在家里梦游,一点不危险。

    晓奇的闺蜜约她出来吃饭,晓奇心里有一种冷漠的预感,像是还没走进清粥小菜的店里就已经在心里填好了菜单。

    跟李国华在一起的时候,晓奇曾经想过,她的痛苦就算是平均分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每个人也会痛到喘不过气。

    伊纹看着毛毛,欲言又止,就好像她的舌头跌倒了爬不起来。

    写实主义里,爱上一个人,因为他可爱,一个人死了,因为他该死,讨厌的角色作者就在阁楼放一把火让她摔死——但现实不是这样的,人生不是这样的。

    她渐渐明白电影与生活最大的不同:电影里接吻了就要结束,而现实生活中,接吻只是个开始。

    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看板?姊姊,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姊姊,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她确实爱一维,那就像学生时期决定了论文题目就要一心一意做下去一样。

    当初提出休学,教授问我未婚夫是什么样的人,我说“是个像松木林一样的男人喔”,还特地去查了英语词典,确认自己讲的是世界上所有松科中最挺拔、最坚忍的一种。

    伊纹姊姊今天坐在那里,阳光被叶子筛下来,在她露出来的白手臂上也跟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伊纹跟怡婷说:“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怡婷点点头。伊纹顺顺头发,接着说:「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这一切。怡婷,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幸存者,你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每次去找思琪,念书给她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里的香氛蜡烛,白胖带泪的蜡烛总是让我想到那个词──尿失禁,这时候我就会想,思琪,她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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