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渑水燕谈录》中记录了这样一个轶事，主人公是胡旦。其人为北宋年间人，渤海（今山东惠民）人，字周父，喜读书，少有才学，善于文辞，出语常有惊人之处。胡旦曾任史馆修撰。暮年失明，闭门闲居。一日，史馆朋僚计议为某公卿修传。彼公出身微寒，早年为屠户，以杀猪卖肉为生计。此节若为避讳，即有违史笔；而照实直录，又怕出言不恭。故左右踌躇而未能下笔。于是，请教胡旦。胡旦说，这容易，何不如此写来：“某公少时操刀之际，即示有宰天下之志……云云”。闻者莫不叹服。
胡旦不会不知道“董狐直笔”的前辙，但董狐以性命换来的秉笔直书四个字，最多只能落在横平竖直的笔划上。毕竟，活命比起换命，更重要些。就是苦了后世的读书人。每每见到诸如宰天之之志这样的文字，都免不了热血喷张。将胡旦的轶事讲在这里，也是提醒自己读书时，读书还是冷静些，尤其遇到那些用天下来做修饰的语句，要小心为妙，读得入了神，易张狂。那曾想到那是赚人润笔的银钱叮当落袋声。
再比如说，唐代的韩愈居“唐宋八大家”之首，名气大，文章好。有富贵人家常来求韩先生为先人撰写墓志铭，只要润笔不菲，韩愈一律应承。墓志铭总少不了赞美之词，当时人称为“谀墓”之作，也就有人对韩愈有些不齿。但韩愈也会遇到很实际的问题，在人情往来应酬之间，润笔之费也常常是他难以拒绝的现实。他的“谀墓”之作有时候也会写得很好，不过这些文章中是否有他所谓的“文以载道“今天讨论已经不重要了，那些墓志铭的主人是否像他说的那样好，也都无人计较了。相比一篇文章，韩愈这两个字要比洋洋洒洒百千字更有份量。
韩愈与胡旦的轶事中，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精雕细刻的文字与其所记述的事实之间到底存在多少可操作的空间，就像遮了盖头的东施只比西施差了一个字。即便有东西之别，但都有施字打底。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都是满满的遗憾和恨事。
杨讷先生在《丘处机”一言至杀“考》一书中也有这样的遗憾和恨事。与《刘基事迹考》相比而言，《丘处机”一言至杀“考》显得笔锋凌厉一些。这本小书围绕着一个主题展开和考据，那就是“将溢美、隐讳之词从历史记载中一一剔除出去”。有理有据的骂人本事，轻易学不来。
杨讷曾引了一段《玄风庆会录》所载丘处机对成吉思汗的劝道言论：
昔宋上皇（宋徽宗）本天人也，有神仙林灵素者，携之神游上天，入所居宫，题其额曰神霄。不饥不渴，不寒不暑，逍遥无事，快乐自在。欲久居之，无复往人间意。林灵素劝之曰：陛下天命入世，有天子功限未毕，岂得居此，遂下人间。自后女真国兴，太祖皇帝将厌世。天虏上皇北归，久而老死于上京，由是知上天之乐，何啻万倍人间。又知因缘未终，岂能遽然而归也。
杨先生认为，这是丘处机蓄意欺骗成吉思汗，因为宋徽宗与林灵素“一个是佞道昏君，一个是道门骗子，祸国殃民，为世人痛恶。金元有识之士多有抨击，丘处机不会不知”。况且这本《玄风庆会录》出自成吉思汗身边的有识之士耶律楚材之手。《长春真人西游记》中的丘处机是无法拒绝耶律楚材的才情。李志常能写，耶律楚材会写。
通观《丘处机“一言止杀”考》和《刘基事迹考》，两册小书所作的努力无非是“祛魅”而已。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杨讷先生的历史考据和材料分析，也让我们看到了“历史加工”的过程。这些传说中的“神仙”、“宗师”、“先知”是如何从一个人演变而来的，最后被巨大的光环所笼罩，成为木偶傀儡式的摆设。其坐下门人、弟子则将神化编织成为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都深信不疑。在杨讷先生抽丝剥茧的分析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神化、套用、堆砌的历史编撰的渊源是如何从一缕细流汇集成为想象的洪流。这个反向的过程，正是站在杨讷先生不温不火的“祛魅 ”的对面。如果说《刘基事迹考》中杨讷先生还在文字中保留着温情与哀叹的话，那么在《丘处机“一言止杀”考》中则一点不客气。这种不客气不是针对丘处机的，而是那些处心积虑为丘处机添光加彩的人。要命的是，那些人还是与我们同时代的人。比如：
具体到赵先生，谬误如此之多的原因不仅是缺少谨慎，还因为他多了一项东西，那就是信仰主义。
读到这里时，忽悚然警惕。想到平日总以为历史记载中少了这个缺了那个是为遗憾，却不曾料到，或许还有多了这个加了那个这样的可能。几番添油加醋煎炸炖煮，原本下锅的材料谁会追究呢？光是“镬气”和“调味”已经足够成就一份经典不传之秘。杨讷先生筚路蓝缕所作的，不讨好，把底都掀了。想想看，有些带着明显错误的言论常常不会引发“惹众怒”的结果，比如1+1=3这样的。它只会被当成笑话或是疯话。大家一笑置之。而能触怒他人的言论是那些可能有人相信的言论，令他人暴跳如雷的言论，则有可能说出了真相。
再想想看，若不是《射雕英雄传》，丘处机、李志常和尹志平之类的江湖中人可能就真的如传说羽化而登仙。还是金庸先生知人底细，尹志平总归还像个修道的，时光荏苒，心里念念不忘只有小龙女一个人，这执念，不修炼不会知。不过还是他的师父胜一筹。《清和尹真人语录》中说：丘处机在磻溪、龙门修炼期间，为除去阴魔、炼心去欲，曾自行阉割，差点死去。
胡旦惊人之语的轶事可一笑而过，风轻云淡。不过那故事中的的“公卿”究竟何许人也，无从得知。在这一则笔记中，我们得知，在书中每每看到“少时操刀之际，即示有宰天下之志”这样的句式瞒天过海时，要谨慎、谨慎，小心、小心。莫被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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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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