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千江有水千江月》是台湾女作家萧丽红的小说,此书于1980荣获台湾联合报长篇小说奖。我在大学初见这部小说时,便惊为天人,爱不释手,一读再读。曾有段时间,不断向身边诸好友推荐,却从无回音。今年又重温一遍,一口气读完,依旧温暖动人。小说以六、七十年代的台湾省嘉义县布袋镇的萧姓大家族为背景,以贞观与大信的爱情为主线,徐徐铺呈了一幅幅乡土、亲情的温暖画卷。特别是作者对民间传统文化与古典人情礼义的细腻书写,让我再次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和珍贵,惊叹我们的传统民俗礼义原来如此美好和雅致。
那个叫布袋的小镇里住着一个萧姓大家庭,父母慈善,妯娌相和,手足情深,邻里乡亲,间间通声,户户相闻。外公自小教孩子们读书,识字,诵读《妇女家训》、《千字文》、《三字经》等,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学习,是这样教育贞观:闺女是世界的源头,未来的国民之母,德是第一。古朴的家风将贞观的家人塑造成懂礼、知礼和守礼的人。所以贞观与外公看到在自家园里偷瓜的阿启伯,祖孙二人绕道而走,为的是怕阿启伯当下撞见自己难堪。所以外婆会和三叔公的小媳妇说,“孝子贤孙,亦是从自身求得……只要你好了,儿子自然就好。”所以表哥银城看见阿藤嫂和妹妹说话,问明事由,便让妻子以后将后门随时关好,莫给这些爱说是非的妇人进来,教坏家里女孩子。所以贞观要将这些记在日记中,说给世代儿孙听,让他们知道先人处事多么宽阔余裕。正如《史记》中所说,“守以敦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前人。”
贞观是这个大家族中的第三代,全家上上下下二三十口人,家族里不免有生离死别的事发生,那一桩桩的不幸,印证了人生的不易,也让这份亲情显得弥足珍贵。远的如日据时期,日本人的残酷暴行致使大舅的下落不明与二姨夫的惨死;近的有四妗的幼子,捉迷藏时躲进密闭的棺材,因而窒息;贞观的父亲在救火时,意外离世。虽然人生有残缺艰难,但是家族的亲人会陪伴其左右,经年累月,用亲情温暖那个受伤的生命,直到她可以放下伤痛,回归正常生活。如贞观的母亲和阿妗为陪伴寡嫂与霜姐度过无聊时光,解心中郁闷,时常会过来陪二姨摸四色牌,坐上大半天。为了让贞观专心备考,外公把“伸手仔”让出来给贞观读书休息,家中上下,无一人咳嗽,各种好物尽她所用,待她是款款无尽。父亲过世后,贞观刚到台南上班,尚未领薪,大姨怕她确钱用,每晚等她睡下,悄悄在她衣服袋子里塞些钱,直到她领着薪金。书中还描绘了一些儿时舅舅们照顾她的趣事,如:“搓汤圆按凹给织女装眼泪”、“爬屋檐”、“小嘴含六七粒鱼丸”等等,诙谐、幽默,让人忍俊不禁,同时也让人感受到亲人间相互扶持和照顾的浓浓情意。贞观在成长的过程中,亲身经历过这些亲人间的体恤和扶持,其恋家恋土恋亲人的心思自然更甚。所以贞观在大信哪里受到的伤害,必须回到故里之后,才能医治,才能平复。
布袋镇民风淳朴,人人敬天畏地,尊重传统与民俗。小镇上那些充满古风雅韵的节日习俗充满了对人世的珍惜与洞察,也承传着延续了千百年的情思与祈盼,“是愈了解,愈知得她的美”。如七夕的汤圆只能是纯白米团,搓圆后,再以食指按出一个凹来——要给织女装眼泪的。民间洞察的智慧啊!牛郎织女相见喜悦的背后何尝不是伤心、痛楚,无尽的思念和等待呢?银城小孩满月之日,贞观去给邻居送油饭,大信看到贞观拿回的盘子里都有半盘的米或面——人家回送的。“中国人是有来有往的,礼不分巨细,不分地域都应知晓的”。中秋月圆夜的海港小镇别具景致,“镇上每年中秋的那些渔船都会满载人,五六十只齐开过对岸白沙那边赏月,我从三五岁起即跟着阿妗,舅舅们来,到现在犹得年年如此。”大信羡慕不已:“你们这样会过日子!赏月赏得天上、底下都是月,真不辜负那景致!”喜庆年节的夜晚,灯火向来不灭,姊妹们通宵畅聊;夜半,众人烤橘子解渴的顽皮;除夕贴春联的种种讲究;家人围坐一桌,长辈晚辈一起投骰子,玩十胡,说笑逗乐,这是我们这个民族芸芸众生都能体会的那一份独特又熟悉的年味儿。
多么温情暖意的生活啊!这样的故乡,任谁都会依依不舍,频频回头。比如贞观,比如我。
我自小跟着外婆在小镇上长大。外婆是个勤劳善良的人,她会给我们做好吃的烙芝麻馍馍;会在冬天用灶灰做成小暖炉让我上学取暖用;会告诉我,谁说女儿不如男,别人不喜欢,可她最喜欢我这个大外孙女;会在我们彷徨迷茫时,用她一生言行让我们坚信“要始终怀有善心,好人终有好报”。故乡的人基本上都有着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再不相干的人,即使叫不出对方的姓名,心里却清楚:你是哪邻哪里、哪姓哪家的儿子、女儿!所以,在那一方天地,路上向长辈们的问好声不断;孩子们在外面饿了、渴了,总能遇见其他家的长辈给准备吃食。谁家中有红白喜事,大家都会一起出钱出力帮忙,宴席剩下的菜尾,主人家会分送给每家每户共享。过春节最热闹,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开始到正月十五,每天都有好吃的好玩的,特别是除夕夜开炸锅,大人们将肉圆子、酥鱼酥排骨等在油锅中翻炸至金黄捞出放在盆中,我们小孩子就在旁边蹭来蹭去,明着暗着偷偷吃一二个。大年初一,给家中长辈们拜完年,收了压岁钱,就跑到外面放鞭炮或是到街上去看舞龙舞狮、玩旱船,开心极了。
可是,贞观回得去故乡,故乡有爱她的人,她爱的人,她还是那个大家族里,见之人喜的阿贞观。而我的故乡却回不去了,故乡那棵夏天乘凉的大槐树早已被砍倒;姐弟几人曾仰望星空,彻夜畅聊的天台早已盖上楼房;永远笑眯眯看着我们的外婆也走了,故乡的那轮明月只能一直在我的心中,在我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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