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位

乡下人过去穷，但很讲究座位的尊卑。他们可以不计较吃喝，然而却计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一张方桌，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平素桌缝儿对着中堂和大门。面对中堂，右上为一座儿，年长者或辈份高者居之；右下为二座儿，身份和地位稍次者居之；左上左下为陪座儿，左上陪右上，左下陪右下；背向中堂的上方反而只算三等位，算不上什么座儿；面朝中堂的下方自然是末座儿，一般自家人坐着陪酒，或者小孩们上桌了，让小孩们坐。不懂座位里面学问的，坐上面或者下面准错不远。

谁家要娶媳妇了或者要嫁姑娘了，下聘礼或者送日子，男方女方都要招待媒人，媒人在这天无论在男方家里还是在女方家里都要坐首席，对媒人不论年龄辈分。但是，这天的桌子却不似平素那样摆放，桌逢儿朝向左右。首座也不再是右上，而是上右。有不懂变通的往往闹出笑话，流芳几十年也是有的。

有那么一个人，不大懂得座位里面的讲究，也不肯花费脑筋去记这些繁琐的礼节，只知道上面不是什么宝座，也不愿自轻自贱地坐在下面。每次上桌子吃饭，都首先抢在上面坐好，他想那是不会错的。有一回被请去陪媒人，媒人还没落座，他按照惯例在上右的座位上端座。东家让他坐在右上，他客气地说:“俺就坐在这里好。”东家一再请他换位，他也一再强调自己就坐在那里好。东家急了，附耳上去，如此这般。那人顿时变成了红脸关公，赶忙离开上右的座位，依东家的指点坐下，一顿饭吃得好不尴尬。

座位上，女子很少受到尊重，首席总是为男而且尊者准备。来客人了，也很少让家中的女人上桌子，除非是女客人。吃年饭时，一家子则不管男女老幼都坐在桌子上吃，座位也讲究，首位总是一家的男主人。

我毕业以后，在农村里面做着人师，在饭桌上也很少受到人师的待遇。有一回，被人当面骂着“不过是个教书匠”，我从没有以不是教书匠的尊贵身份欺负谁来着，当时气得直是哭。又有一回，到村里的一位赤脚医生家买药，这个医生是我小学至初中的一同窗好友的父亲，当时他的三个孩子都下学了，各自谋生，混得也都很不错。他跟我说目今最好的两种职业就教师和医生，他很遗憾他的几个孩子都没有吃上这两种公家饭，说是这两种饭不是谁想吃就吃得上的，言谈中很有羡慕我之意。我就将新近刚受到的礼遇跟他说了，道出了目前教师的尴尬处境。我同学他父亲当时很愤慨，说:“谁骂教师，那他真是个猪头！想必他的孩子以后不接受教师的教育。”为了表示对教师的尊重，硬是留我吃中饭，又硬是让我坐上座。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也是生平第一次坐上座，我知道他是为了安慰我受伤的心灵。

出嫁后三天回门，按规矩，娘家单为我摆一桌饭，再请几个人作陪，我被要求坐首席，说是这是女人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坐正座儿的机会，我想也是，咱女人不能自个儿轻贱自个儿，这次就没有客气地首席上坐了。但是我的大堂哥发现了，像平时那样声严色厉地吆喝我下来，说我老姑在这里，正座儿怎么能轮得到我坐，真不懂规矩。谁都想不到那一刻我受到了多大的伤害，真的，一辈子。因为那是对一个女人的漠视，不，是歧视。

我就下来了，我的老姑，那个平素那么爱我们的人，竟然也不懂得这样的规矩，不懂得我那样恰恰是为了维护女人们群体的尊严。那一顿饭，我是含着眼泪吃的，实在忍不住了，提前逃离了席位。

后来，每当我的这位大堂哥用颐指气使的语气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会毫不留情地回击，回击的结果，是他慢慢学会了尊重。

现在的饭桌变成了圆桌，以座位论尊卑的观念没有过去那么严重了，应该算是社会的进步，如果桌子的形状不变，女子半边天怕是永远都是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