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为什么

这一年多以来，爸爸似乎老得很快。

那天回家，刚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妈终于忍不住了：“你别再买鸡架了！上次的还在冰箱里，你爸根本不吃。”我有点意外：“以前爸每次都高兴地收下……”妈有点生气：“他每次都嘴上说好！你看看你给他配的假牙、买的助听器，哪个他还用着？”我无语。

回头看到窗台上一排西红柿在晒太阳，不光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还没完全褪去青色。这次是我忍不住了：“妈，西红柿也不贵，您和我爸就不能买几个好的？”妈无奈地说：“你爸带回来的，说是别人给他的，我也没办法。”一时心塞，这谁啊，难道我爸看着像老流浪汉么？

后来，爸摔倒面部三处骨折，也不知怎么坚持回了家，还帮我去接孩子。无论我们怎么问，都说是门口自己摔了，我在那个地方反复查看，却并未发现血迹。再后来，爸摔倒无法起身，幸亏是在小区大门口，被邻居发现，保安给送了回来。

这下我们都不敢让他自己出去玩儿了，爸也答应就在小区里遛弯儿，不出去。可是，突然有一天他被警察送了回来，说是自己找不到家了。我都不敢想象，东北这么冷的冬天会发生什么后果。于是摆事实讲道理，反复叮嘱，爸也保证绝不自行出去了。然而没多久再一次接到警察电话，爸在邻近的街路摔倒，被路人扶起并报警，他说不出电话地址，是警察通过身上的门禁卡找到小区物业并联系了家人。

弟弟搬进了父母的同一小区，方便照顾。我开始24小时待机，害怕接陌生人电话，和老公轮值排班，保证每天家里有一个人不能出差，晚上有一个人可以随时开车接应。常常感念我大沈阳民风淳朴热情、警察聪敏尽责，在“扶不扶摔倒的老人”变成热门段子之后我还有机会写表扬信。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还可以怎么办，爸爸为什么每次欢喜地收下却并不真的享用这些物品，为什么明知道有危险还是自己跑出去呢？

去年爸住院，后期和医生商量晚上点滴结束后接爸回家住。那天发现爸居然把医院的病号服穿在里面要走，赶紧劝他脱下来，明天来了再穿上。可是爸就是不脱，我一伸手要帮忙他还急了。我红了眼圈，咬着牙生生咽回了泪水。这工作、家庭、医院的穿梭忙碌，我容易吗还跟我吼？怎么道理都开始讲不通了呢？

午间教练。 我还沉浸在自己无法描述的复杂情绪中，电话那边教练问道：“你觉得是什么让他这么欢喜？”静默。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中散开，情绪消失，觉知升起。

是什么让他这么欢喜？

我一直以为是我送的东西本身，老四季香嫩的鸡架是我初到沈阳改善生活和部门活动的圣品，最好的假牙能防过敏且降低不适感，有了进口的助听器不怕背后来车听不到……

可是，我忘了爸妈退休后从老家来到沈阳，爸带着乡音的普通话沟通起来并不容易，习惯了有战友工友邻居一起活动的爸爸，会不会就像离开了小伙伴突然落单的孩子?可能交往互动比东西本身更让他欢喜。而我，给的时间又太少了！

我要怎样更好地陪伴父母的夕阳岁月？

多一分理解，少一分责怪，再多一些陪伴。

我开始每周末固定时间回家，让他们看看我，买些日常所需，也带回妈妈做的饭菜。以前很多时候都是让爸在小区门口等我，开车把东西送过去，楼都不上就离开，现在想想真是痛恨自己，咋就那么忙呢？！

那天看到爸穿衣服，似乎比儿子刚学穿衣服时需要的时间还久。他的动作已经那么困难、缓慢，也许那天在医院只是想少一次麻烦，免得让我多等，而我完全没有看到……

今年再次住院后，爸的体力和状态更让人担心。弟弟买了轮椅，爸有力气了推着走，没力气了我们或者陪护推着他出去。那天送爸回家，安顿好，我准备回家了。爸费力地站起来：“我送你出去。”我错愕：“爸，不用……以后天黑了你就别自己下楼。”

关上单元门的瞬间，我几乎泪崩。也许爸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晚上送我到南门，看着我上车离开了。也只有在他这里，我还是怕走夜路需要保护的小女孩儿。殊不知转眼我就到了这把年纪，生活中头拱肩扛武装到牙齿顽强如女汉子。

现在开始，我还可以做些什么？

原来爸不知道手机里播放评书可以连听好多集，原来还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爸小时候以及年轻时的故事，原来到了我们无法从爸的叙述中摸清事件来龙去脉的时候，下象棋我还是赢不了他，疑惑初中时代和爸下棋有输有赢是怎么回事呢？爸每次都问及外孙子，每次同样的问题，我都重新讲一遍。在工业博物馆，爸怎么讲镗、铣、车、钳什么的，我就是弄不懂只好含混应和。搜索老家的新闻，念及我已陌生的家乡街巷，一同看过桃花娇艳，湖水荡漾、白鹭飞翔……

爸在帕金森早期。我作不了医生，只作他最好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