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眼中——包括作者自己——马尔克斯最完美的作品,这时,他年仅30出头。故事讲年老的上校失去了在内战中牺牲的儿子,在贫困中等待着永远寄不来的政府的抚恤金。现实主义的风格完全没有阅读上的问题,理解起来却很难。几年前读完这本小说的唯一感受就是无聊,不知所云。小说的主题究竟是什么?那个悲壮而又戏谑的结尾又是什么意思?我现在的理解是四个字——反抗绝望。即使知道那封信永远不会寄来,也要等下去。绝望与希望都是虚妄的,唯有反抗才创造了人生的意义,才体现了生命的庄严和壮丽。而上校又是孤独的,所有人都劝他放弃,但绝望的真实性不是把人引向颓丧、畏缩、消沉,而是把人引向选择、反抗、创造。这种孤独的决然让我想起鲁迅的一句话“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
小说,以十月里一个人的死亡、上校去吊唁为开始。那时候,七十五岁的上校已经失去儿子长达九个月。他一边等候每周五的邮件,等候十五年里换了七届的政府,会给他寄永远不会来的抚恤金,一边想法子豢养一只斗鸡。他生存下去的动力无非两个:抚恤金,以及“把鸡养到明年一月,参加斗鸡比赛,赢了之后抽头钱”,而他的妻子快饿死了。令人不安的是:他所指望的未来,一个(抚恤金)似乎永不会来,一个(斗鸡)则得看运气。但恰恰是尊严与骄傲,让他相信这两者,于是不断逼近饥饿和死亡。
马尔克斯信赖海明威的手法,即著名的“冰山理论”,如海明威自己所说,“只要你自己想好情节,那么无须从头到尾叙述,读者自然会想像出来”。这部小说里,马尔克斯基本使用行动白描和语言描写,绝少心理独白。无数情节,比如上校儿子之死,比如上校曾经的光荣历程,比如小镇上的地方政治,都是浮光掠影,一笔勾过,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多年后,在《迷宫里的将军》,马尔克斯也用了这手法:他写玻利瓦尔的最后半年,恰如此小说里写上校的一个多月间一样,不小心就勾勒了这个人的一生。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如你所知,小说情节的腾挪切换,最容易现斧凿痕迹,令人厌倦。奥康纳说,“你要以叙述来博得叙述的权利。”如何把一幕一幕硬硬的、单调的场景,包裹得不露痕迹?《枯枝败叶》的结构,是直接靠人物口吻的切换,而《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种正面硬写的小说,没法用这种花式。马尔克斯的法子是:像海明威写他那些短篇小说一样,用大量的对白,填塞了情节与情节的空间。
就是在这些对白里,他用到了之后,他的标志性写作手法。
讨论死者时,妻子说:“这会儿他该已经碰见咱们的阿古斯丁了。”上校则说:“他们这会儿怕在谈斗鸡的事。”
妻子和丈夫的争辩:
“没几天退伍金就要来了。”
“这话你说了十五年了。”
“所以,不会再耽搁太长时间了。”上校这么收尾。
“哪天我觉得自己不行了,我可不会让自己落到任何人手里。我会自己滚到垃圾箱里去。”
“只有一样东西是肯定要到的,上校,那就是死神。”
这些对白风格,眼熟吗?
《纯真的埃伦蒂拉和她的祖母》里,祖母说她梦见一封信将在星期四到达,埃伦蒂拉这么说:“那会是坏消息。不过这封信不会寄达的。”
《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里,巴亚多在摇椅上睡午觉时,初次看见安赫拉,便对人说:“等我醒来时,请提醒我,我要跟他结婚。”
《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费尔米纳嚷道:“去它的吧!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越性的话,那就是再也没有人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阿里萨在结尾说:“永生永世!”
这些对白余味无尽,而且一望而知是马尔克斯的风味。真想剖析其妙,在于这一点:
这些句子,无一例外的,不疑问,不动摇,带着确定无疑的,胸有成竹的口气——即便许多内容看上去,简直让人奇怪:“天晓得,为什么你可以确定无疑、毫不诧异说这种话呢?”
马尔克斯说过,他少年时在阁楼上,初读《变形记》时,被那著名的开头慑服了,尖叫“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如你所知,卡夫卡当时如此写道:“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没有夸饰,并不诧异,而且此后是一连串平静的描写,尤其妙在,格里高尔对自己变甲虫的反应是:
“啊,天哪,”他想,“我挑上了一个多么累人的差事 !”
马尔克斯后来描述道,这是他奶奶说神话故事时的口吻,是典型的“哪怕雷劈到头顶也不惊讶”的口吻。比如,《流光似水》里,有这么段:
“孩子们成了家里的大王兼主子,他们关上门窗,打破客厅里一盏亮着的电灯灯泡。一股清凉如水的金光开始由破灯泡流洩出来,他们任由它流到近三尺深:然后开了电灯,拿出划艇,就在屋内的小岛之间随意航行。”
这种“理当令人诧异,却不动声色,仿佛顺理成章”的口气,就是马尔克斯小说真正持久的技巧所在
在《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里,围绕着各种事件,是上校和妻子不断絮絮叨叨的对话。妻子经常生气、恼怒、情绪波动,而上校基本用一种自嘲式的冷洌应对。而无论是上校、医生还是其他小镇青年,总会以看去毫不在意、显然成竹在胸的口气,说一些马尔克斯式的对白。情节是骨,而这些漂亮对白,是血与肉,使整个小说贯通起来。
在他的其他小说里,这依然是核心式的技巧:那些魔幻情节里,愚夫愚妇用这种毫不惊讶的口气,陈述一些有悖常识的细节;那些不怎么魔幻的情节里,情绪激动的人们用这种口吻,嚷出一些断语式的口号。这是马尔克斯真正的秘诀:他可以不魔幻,可以不摆弄斑斓华丽的意象,但这些“看上去人人胸有成竹,自有一套世界观”的口吻,才让他可以在一切故事里,顺理成章,又让人不失趣味的叙述下去。
外祖父的漫长故事,自己的凄凉境遇,对海明威的崇敬和学习,而立之年,巴黎的寒冬,漫长的等待。这一切融汇一炉后,就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是马尔克斯最纯粹的一部小说,没有魔幻隐喻,没有华丽跨越,就是一个最质朴不过的故事。它足以回答这个问题:
世上有那么多天马行空的小说家,但只有一个马尔克斯。去掉魔幻和飞扬灵动的故事,他有什么魔力,能把许多并不那么传奇的故事——比如小说里的这个,说得摇曳多姿?
情绪冲突的双方(上校与妻子),用不加夸饰的语气,说一些断语式的戏剧对白,彼此冲击,反复缭绕,在对话间插入各类细节,描述上校此前的人生,就这样连接起了一段又一段精确克制的叙述(上校在镇上的活动,一次次的受挫而回),当然要夹杂上校与其他人的对话,同样以这样顺理成章的语气:在上校,那是被命运压榨的自嘲;在他人,那是对时局看透的淡漠;到最后,当周围所有人都毫不惊讶的默认了命运时,上校成了唯一一个无法接受现实的人。于是,马尔克斯的克制叙述,终于等到了时机,可以用他招牌式的、“丝毫不惊讶,不激动,不愤怒,清澈冷静,仿佛顺理成章”的口吻,说出爆发小说情绪的结尾:
“吃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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