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和儿女
您把春天给我,
寒冬留给自己;
您把蓝天给我,
阴霾留给自己;
您把大海给我,
孤岛留给自己。
……
01
我的母亲是备受煎熬的"童养媳"出身。还在襁褓时,就被抱出娘门。为了杜绝后患,严密封锁了她的出生信息,以致临死时,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方人氏,父母姓甚名谁。 当然,我就沒有了外婆。
在"童养媳”的棍棒和饥饿中劫后余生的母亲,身高1.5米出头;脸色黄涩,目光淡散,纠结的头发上总粘着几绺枯草。三十出头,脸上就布滿了绉纹。左腕有一道很深的丶半弧形的因伸手去大铁锅捡红薯充饥,被"伯娘"用锅盖扣伤的疤痕。这是"童养媳”生涯给母亲留下的终生标记。
祖父临终时,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对伯父说:你在世的时候,不要分家,带带水成到老。水成,就是我的父亲。父亲八岁"种牛痘"时,发生大面积感染和溃烂,两条胳膊的上半截,肌肉萎缩得只有刚出生的小孩胳膊般粗细,而且神经坏死,僵硬得象两截铁疙瘩,完全丧失伸缩、收放功能,洗脸、扣衣扣丶吃饭等等都不能自理,是个重度残疾人。正因为如此,祖父才给他抱了个"童养媳"。
伯父是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不要皇帝管的最忠厚的传统农民,但是,他也沒能守住祖父的临终嘱托。 因为他的背后,有一个大家庭时的"大管家"、用锅盖扣伤我母亲手腕的丶王熙凤式的伯母。
分家前后,我出生了。不久,我的后面,又有了两个弟弟。俗话说,三牛难放,五口难养。从"童养媳”死里逃生的母亲,沒有等來颐指气使的"婆婆"生活,而是"水浸蔴绳寸寸紧”的雪上加霜的日子。个中滋味,只有母亲自己知道。
一九五三年,我八岁了,开始上学了。学校设在风雨飘搖的顺源村何氏祠堂里,一个学校就一个班,一个班就一个老师,实行"四复式”教学。老师姓李,名"祿庆”,人尊"李校长”。我至今都清楚记得,整个初小四年,我从來沒有出声唸过一个字,因为我极其害怕自己的声音被同学听见而受到叽笑。我的父亲是"瘸手",毋亲是"童养媳",我是母亲一度被逐出家门期间怀上的"野种",我沒有外婆,春节是唯一家穷得不能放便炮的人家。人言可畏,外界的种种岐视,象座座大山,压得我幼小的心灵怎么都喘不上气來。自卑,自闭,不喜欢和任何人交流,我最怕上学,最怕同学们的目光看着我。初小四年,是我人生最孤独阴暗的日子。我总是变着法子寻找不去上学的理由,幸好,不久大弟弟出生了,我就屡屡借口"带弟弟"不去上学。一个学期,我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旷课,我的成绩全校倒数第一,也就毫无疑问了。
谢天谢地,终于熬过了初小四年,从此皇帝大赦,不用再受上学之苦。独木难支五口之家的母亲,一定巴不得有个小帮手,诀別校门,在我心里巳经板上钉钉。
一天下午,母亲突然说:到"后溪"上高小去。我还沒有从五雷轰顶中清醒过來,她就不由分说,一把攥住我的手,狠劲往门外拉。我吓得嚎啕大哭,一只脚顶着门槛,一只手抓住门框,拼命扎挣着避免被拉出门。母亲使个狠,一个"牵牛过栏",将我扯出门外,趁我立足未稳,顺势拉着我一鼓作气爬上"种洞岗",又走过几百米橫路,來到“齐源前山",指着十里外丶当时的"高小"所在地"后溪"方向说:爬上齐源后山,走过叶村,不远就是后溪。自己去,不能半路回來!我从來沒见过赢弱的母亲有这样断然的态度和霹雳手段,百般无奈之下,一路啼哭,眼泪和着鼻涕走进了"高小"的校门。……
两年后,也就是一九五九年,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我以优异成绩,一举考入浙江省少数民族师范,成为跃出"农门”,走出畬家山寨,"农转非"的弟一人。
母亲历史性的牵手,深刻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02
当年的浙江省少数民族师范,校址在丽水市辖下的云和县。进校有两条路:一条是坐汔车,途经武义、永康、缙云丶丽水到达云和,不仅兜了个大圈子,而且还要化三、五块钱的车费;另一条路是翻过四座山、爬过四条岭,走120里山路到丽水市的碧湖,再化8毛钱的车费到云和。象我这样本可去"讨饭"而挣扎着不甘“讨饭"的家庭,三、五块钱的车费是想都不敢想的、泰山压顶的天文数字,当然选择走120里山路。
去学校报到哪天,毋亲凌晨一点就给我烙好路上吃的麦饼,我们二点就要出发,争取在当天下午三点前到达碧湖,当天赶车到学校。否则,在中途住宿,又得多化钱。
临行时,母亲沒有送我到村口,沒有拥抱我,也沒有千叮咛万嘱咐,只是有些伤心地说:"除了书费,只能给你带去一块肥皂。这块肥皂,你要用一个学期。家里不能再给你寄钱”。她很快地抹了一下眼泪,又说:“洗衣服的时候,不要用肥皂擦衣服,要用肥皂拍衣服。这样,肥皂可以省很多"。当我迈出家门的时候,母亲还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句:"记住,肥皂拍着洗衣服”。这句话,一辈子刻在我心里。
刚进"少师"哪一年,正赶上“大跃进"丶"人民公社"的高潮,学校贯彻"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的方针。开学弟一课,就是下乡支援农业。一下乡,就干了两个月。
时值初秋,天气还很炎热,一天干下來,汗水湿透衣服,泥巴丶杂物沾滿全身,一天至少也要換一套衣服。我牢记母亲的叮嘱,每次都用肥皂拍着洗衣服。尽管如此,一个月下來,肥皂拍去了三分之二,按这样的消耗速度,一学期至少还得增加二块肥皂,不但有违母训,钱也不能从天上掉下來。我尝试"创新"用法,选择性地往有污淖的地方拍肥皂,虽然又节省了一些,但远远无济于事。肥皂不贵,只要一毛钱一块;但是,人到了极度穷困时,一分钱也能压死英雄汉。
支农二个月后回到学校上课,母亲给的一块肥皂早已拍洗殆尽。我曾听母亲说过,苦楝树籽也能洗衣服。一个星期天,早早离开学校漫步乡村,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搞到一点苦楝树籽。时值中秋,但见天高云淡,叶绿橘黃;北雁南归,红枫滿地。不觉來到山坡下的一个砖瓦窑。当年正在大办钢铁,乡亲们都洗铁沙去了。光杆司令的老板,正愁招不到人。问明來意,一拍即合,老板答应我每星期给他干一天半活,给我一块肥皂。依此类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來全不费功夫,我高兴得跳了起來。
学期结束,放学回家的时候,除了我自己用去以外,还积攒了六块肥皂。当我把六块整整齐齐的肥皂交给母亲的时候,母亲泪如泉湧,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來。
岁月悠悠,星转斗移;今天,別说一块肥皂,一万块肥皂也是小莱一碟。但是,每当洗衣服的时候,母亲的教诲依然响在耳旁,我仍然自觉不自觉地用肥皂拍着洗衣服。
母亲教给我的,不仅仅是节约用肥皂的方法,而是老祖宗留下的,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传统美德。
03
寸草难报三春辉 - 草稿
穷,是可从激发精神的。
毛主席说: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进少师的时候,我才十四岁,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不点”。第一次远离家乡,远离父母,特別感到孤独无助,特別想家。但是,我不能向家里多写信,一个学期至多只能写两封信。因为家里穷,母亲只给我六块钱和一块肥皂。交了五块钱的书薄费,剩下的一块钱,其中八毛,是碧湖至云和的车费,我可以支配的只有二毛钱。当年一封信的邮资是八分钱,所以一学期我只能寄两封家信。母亲写给我的信就更少,一学期只有一封信。独立支撑五口之家的母亲,垄糠里搾油给了我六块钱,再找一分钱可能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时,正在大办人民公社,正在大办"食堂",一个自然村都在同一个食堂吃饭,家里不可能养鸡养猪,每寸土地归集体,更严禁外出"搞副业”,你有來钱的门路吗?唯一的出路是到生产队干活,争取集体"分红”。象母亲这样的身手,到队里干一天,得五分工分,顶天值两毛钱,一年下來不超过七十块钱,扣除四口人(我已农转非)的一年口粮款,別说"分红”,还倒欠集体一大笔钱。我知道,寄一封信,对母亲都是雪上加霜。另外,畬族山寨里也找不出一个能写信的人,得到学校去求我的启蒙老师"李校长"。求人容易吗?
天气转冷了,坐在教室上课,浑身冻得瑟瑟发抖,沒有袜子的十个脚趾冻得发紫。从家里总共就带去三件破旧单衣,两条单裤,一双单鞋,倾其所有全穿上,还是冷得不行。特別是沒有袜子的双脚,就象搁在冰窖里。为了取暖,双脚不停地在原地拍打,宁静的教室响着清析而节奏的啪啪声,召來老师一顿喝斥和同学们的一片叽笑,哪一刻,真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一天,突然有同学告诉我,我有一张汇票。我不敢相信在困境踽踽而行的母亲,还能给我寄钱。同学见我发懵,就伸出一个手指头,在我面前晃着说:一块钱,就一块钱!周围的同学听见,轰然大笑……。
拿着一块钱的汇票,更看见母亲的辛酸艰难,更理解母亲天地般的无私大爱和望子成龙的深切期待。母亲给了我"l”,我一定要在"l"的后面写上很多"0”!落后就要挨打,贫穷沒有尊严;我暂时不能从家庭财富上超越他人,但是,我可以从学习成绩上压倒所有同学!
从此,不分课中课余,学习日还是星期天,除了夜里睡觉,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学习。结果,我打破了全校政治无人能考100分的纪录,作文被刻印成范文在丽水市各中学教学,各科成绩齐头并进,进入年级前三,品德等第是全班三个甲等之一(其时成绩单中有"品德等弟”项目,分甲.乙.丙三等)。除了学好学科课本知识之外,还遍历古今名著,唐诗宋词,诸子百家,无所不包;苏联丶欧美等世界名著,例如《战争与和平》.《安娜.卞列妮娜》.《静静的顿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荆棘烏》等等,遍涉而及。同时,还通读了《资本论》、《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毛泽东选集》等革命导师的著作。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使人生更漂亮。
时值弱冠年华,满腹经纶,口角春风;书生意气,风流倜傥;恰同学少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糞土当年万户侯。成为学校拿得出手的范儿,同学争相与之交流的明星。抢着洗衣服的女同学几乎排成队,"一块肥皂"之虞早已成为历史。
母亲的一块钱,释放出核裂变式的能量,为我今后的人生,铺垫了厚实的基础。
04
这是我95岁的丈毋娘人这一辈子,能毕生铭记的事情不多。只有触及灵魂的东西,才能刻骨铭心地烙下印记。
母亲的命很短,只活了六十三岁,离我而去巳快四十年。几十年过去,我的手腕仿佛还有她攥我去上学时握的隐痛,还有她手上留下的余溫。
在母亲的身后,我的三个女儿,在大学还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精英教育”阶段,就全部考入大学,还招了三个"倒插门"大学生女婿,分別工作在县城和省城;我的孙辈,已经全部进入高等学府。他们之中,必将有人成为国家的栋樑之材和社会精英。母亲的后代,成功捅破了"阶层固化”的天花板,化蛹成蝶,实现从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中华丽转身。这一切,统统源于母亲历史性的牵手和一块肥皂丶一块钱的教诲。
童养媳出身的母亲,目不识丁,一生沒有进过县城,竟然有把大地收入视线的眼界,有中流砥柱的胆识,有"愚公移山"的大坚大忍。她是最卑微的母亲,也是最崇高的母亲。做她的儿子,是我上辈子修來的福气。
05
母亲是木,
我是火;
木与火拥抱,
木,
化为灰烬;
火,
势成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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