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千千结(2)

千千结(2)

作者: 张三的诗 | 来源:发表于2022-11-27 21:42 被阅读0次

    得儿(二)

    我的童年几乎有一半时间是在房顶上度过的。

    姥姥家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子,房顶是一方小舞台,四周都是平房,站在房顶可以看到很远很远,我经常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看太阳落山。

    这个傍晚,我看着山峦像张开的大嘴,将圆圆的、薄饼一样的太阳吞尽,透红的晚霞里,一行大雁款款飞过。

    晚霞中,我看到不远处那个瘦小的身影,村里的房子都是连在一起的,只是高低不一,可我腿脚利索,经常在这些房顶间翻来翻去,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李默成面前,他像没看见我,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念什么。我是想质问他为什么冤枉我,可我只顾着听他念念有词,张嘴却是:“你念的是什么呀?”

    “秩秩私干,幽幽南山。”他见到我,合上了书。

    “那是什么?咒语吗?”

    “我也不知道。”

    “那你再念一遍,我还想听。”

    他便又嘟囔一遍。

    我看他小嘴开合,心中欣羡。小时候我为数不多的几个优点就是嘴巧,姥姥时不时教我些“曲儿”,所谓“曲儿”便是村里流传的“儿歌”,内容粗俗不堪比如“瞎娘抱个秃娃娃,别人不夸自家夸”,“跟娘睡娘打我,跟爹睡爹骂我”之类,我说的滚瓜流利脆。但我从未听过他念的这样拧巴却又好听的“曲儿”。我试着张了张嘴,不行,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夕阳将李默成黢黑的脸涂上一层薄红,他瞳仁透亮,像煤火炉里跳跃的火舌。

    这时姥姥爬上房顶大喊:“得儿——快下来吃饭了,你咋跑那儿去了!”

    “我这就来!”我喊道。

    “得儿,这是你的名字?”他问。

    “不,我叫姚千千……你叫‘二小’?”

    “不,我叫李默成。”

    我俩皆抿嘴一笑,我扭头就往回跑。

    姥姥接我从房上下来,姥爷正往圈里套小毛驴。姥爷每天都赶着驴车出去收废品,回来把小毛驴赶到圈里多下草料犒劳它,这个黑黝黝一身臭气的家伙早已成了我家的一分子,它一见我“嗷——”的长叫,咧开厚嘴唇露出白牙,我觉得可爱,也学着它的样子,并学它叫。姥爷也笑得不得了,挥着大手摸我的头,我哧溜从他手底下跑走,去看姥姥盛饭。

    成团的蚊子在屋檐处盘旋,姥姥取来“火绳”,别人家的“火绳”是用艾草编的,烟小味香还能驱蚊,而我们家的“火绳”是姥姥用破布拧成的,蚊子熏没熏走我不清楚,反正每次我都被熏的鼻涕眼泪齐流。

    姥姥端来一筐窝头,我饿极了满满的往嘴里塞。

    “小六子刚带着二小来来着。”姥姥吹着米粥上的薄皮说。

    姥爷“咔嚓咔嚓”咬着葱白:“小六子?他来干嘛?”

    “说得儿打二小。”

    “他胡咧咧,得儿怎么可能打人?”姥爷一生气,整个桌子都陪他抖了三抖。他往碗里夹了一筷子咸菜,端起碗来就走,“我找他去!”

    姥姥赶紧拽住:“你给我好好吃饭!我说了他一通,咱自己家孩子还不知道呀?小六子那人五迷三道的,犯不着跟他说什么。”

    我眼睛滴溜溜的来回在姥姥和姥爷之间转。

    姥爷笑了,把碗放下坐了回来:“也是,咱村谁不知道小六子德性?不然媳妇也不至于跑了,这种人养个孩子死不了就不赖了……”又向我说,“不要和他家二小说话,跟他爹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我吸着米粥,点点头。

    一天放学的时候,我在夹道里看到几个高大男生在打一个瘦小的孩子,正是李默成!他们一人一脚轮流踢他,他却像只木偶任他们摆布。

    我心中无端地发起火来,大喊:“你是傻子吗,快跑啊!”

    那几个人被吓了一跳,突然停了下来,李默成呆呆地看向我,我焦急地大喊:“跑,快跑!”他突然反应过来,从几条腿的缝隙里钻出来,飞快地跑起来。他抓住我的手,拉着我一起飞跑。

    我脚不沾地和他一起飞过崎岖不平的土街,任身后几个男生穷追不舍,我俩却越跑越带劲,大地像自动后退,我们把他们远远抛在身后。李默成带我翻过一道矮土墙,钻进一扇挂着锁链的黑油木门,锁链很松,门缝足够我们瘦小的身体塞进去。

    我大口大口喘息着,才发现这是一间幽暗的房间,凉瘆瘆、阴惨惨,房间四周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大麻袋、木材、大纸箱子,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箩筐,梁上悬着一架纺车……一切都隐没在尘灰和漫天的蛛网里。

    窗子上钉了窗纱,光线像面条一样漏进来,窗台上有一只玻璃瓶子,细高圆溜的瓶身里是晶莹的液体,里面浮着几朵假花,在这幽谧的房间折射出不可思议的光。

    李默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找不到我们了。这里是我家的西屋,我最喜欢的地方。”

    他见我呆呆地看着纸箱子,又说:“过来,这些可都是宝贝。”

    “宝贝?”

    他突然一脸严肃:“这可是我的秘密基地,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我环顾一圈,没发现这个秘密基地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那个瓶子。

    他拉着我的手,我们像爬山一样爬到那些箱子上,我失望的发现箱子里全是书。李默成却兴奋地说:“这全都是书,可好看了。”

    我半信半疑的从屁股下面抽了一本,是一本黄色牛津纸封面的线装书,古旧潮湿的味道,我翻开来看,里面小字密密麻麻像蚂蚁过集,我不识几个字,觉得书不是有趣的东西,便把他还给了李默成。

    李默成见我意兴寥寥,脸上的兴奋也消失了,我看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说:“刚才为什么不跑?”

    李默成脸涨的黑红,嘟哝着说:“他们给我钱……就得挨会打……”

    “那他们给你钱了?”

    “嗯,你看。”他摊开小黑手,手心里是一枚汗津津闪着光的五分钱。

    “为什么老跟别人要钱?”

    “我……我……我想吃蚕豆。”李默成黝亮的眼睛盯着我。

    千千(二)

    雪下了一天一夜终于停了,太阳露出了脸,气温依然很低,我用冻僵的手在纸上写下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写到蚕豆时,我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回答李默成的:“我也没吃过蚕豆,但听人说蚕豆壳也是可以吃的,等别人扔了,你可以捡起来尝尝。”

    我也没有零花钱,也从来没有吃过零食,所以每次吃饭总是拼命吃饱,不然见别人吃零食会馋。我不知道李默成有没有去捡过蚕豆壳,但我说的时候,他已经忍不住的在吞咽口水了……

    葛姨给我端来了饭,一碗米粥,半个馒头和一碟咸菜,她将饭放在地下的一只小凳子上,打量着我:“今儿天好,你也多出去走走,光在屋里闷着。”

    我说:“好。”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葛姨,现在突然生活在一起显得十分疏离。我也试图与她拉几句家常,却十分困难。葛姨是个十分健谈的女人,左邻右舍随便什么人她都聊的起来,一天到晚她铜锣一样的嗓音四处响起,但却极少和我说话,于是我越来越缄默,甚至丧失了最基本的语言表达欲望。

    我下床来,从小凳子上取了饭,那馒头外面尚温,心儿却是冷硬的,粥略稠于水,咸菜更不用说,是两条腌豆腐拌了芥菜丝。但对于饥肠辘辘的我来说已是无尚美味了。

    外面阳光映雪十分明亮,我心中一动,想晒一晒久违的阳光。

    往常都是葛姨来取碗的,为此她没有少唠叨。于是我穿姨父的旧棉鞋,虽然这鞋足够肥大,我还是费了很大劲才穿上,轻轻往地上踏了几下,勉强能走。我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来推门出去。

    葛姨家两间正北房,厨房是东屋,我住在西偏房,只需横穿院子走到对面的厨房。我看着满院积雪深深的吸了口气,小心将脚踏进积雪中。院里很静,一个人也没有,我这才鼓起勇气走了起来,太阳将我臃肿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像白纸上蹩脚的线条画。

    我径直走进厨房,棉布帘子撩开,却看见葛姨与另一个妇女坐在灶旁,我吓了一跳,而那个妇女正用刀子一样的目光审视着我。

    我机械地把碗放到灶台上说:“碗我拿过来了。”

    “放那吧。”葛姨刚吃过饭,正拿一根笤帚枝挑牙,“这是你三大妈。”

    我略略一笑:“三大妈。”

    三大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会霞的闺女长这大了……”

    葛姨在一旁“呸”地啐了一口,仍接着挑牙,她从牙缝里说:“钱没了,你啥时候给?已经给你倒贴十来块了。”

    我略吃一惊:“我不刚给你钱?”

    “那是房费,不是饭费……”葛姨说。

    饭费……原来她连饭费也给我一笔笔记着呢,我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三大娘仍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们的眼睛不懂避人,不管对方有多尴尬,照看不误,她上上下下看我,尤其盯着我的腰身……

    “好的,我一会给你。”我转身撩帘子出去了。

    刚踏出门没一步远,便听见她们两个聊起了我,而且说的是最不堪的那个问题。

    今天的阳光真好,明晃晃的光直打在我身上,让我两眼发黑,周身刺痛,我赶忙穿过小院一头钻进那阴暗的小屋里。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千千结(2)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jrthf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