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此

      父亲年事已高，自理能力已经谈不上了，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古怪，家人已经无法照顾。兄弟姐妹们商量了很多次，最后艰难地决定送父亲去敬老院休养。母亲嘴上也是支持和同意的，但言语间透露的还是不痛快，是啊，年轻时患难与共，到老来却各奔东西，那种滋味无以言语。

      父亲不善言辞又受过特别时期的冲击，更多的爱只是在他自己的内心里。如果说我从父亲身上学到了什么，那应该是认真二字。父亲高中时爱好体育、学习优异，高考时成绩名列前茅，在那个时代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被剥夺了去心仪学校上学的机会，阴差阳错入了老师的行当。那时候的老师没有电脑，父亲经常备课批改作业到深夜，工整如刻版，他的字迹我是学不来的。还有父亲对他的学生的酷爱，也是我羡慕的。退休几十年，父亲还保留着很多份当班主任时手写的全班同学考试成绩册、成绩分析和学生登记表，整整齐齐，内容如初。后来听母亲说，近几年每有学生过来或来电问候，事后父亲总会坐在书桌前翻看他保留的学生信息，细细体味。我曾经开玩笑的和父亲的学生说，我爸从来没有给我上过课，年纪大了手术后记忆力衰退的厉害，但是还记得他很多年前的学生。他的学生动情的告诉我：师兄，那是因为老师教不了你。然后我们一起长时间的沉默，为我少年时的顽皮，也为了向父亲致敬。

      家里孩子多，我是老小，父母忙于生计，也便没有更多的溺爱，基本上属于放养的性质，直接造就了今天我独立自由的品性。也好，得感谢父亲。出于职业特性，对于子女的教育，父亲还是尽力而为。印象中暑假时，父亲还给二姐补过课，就在学校的教室里，哥也坐着旁听，一个老师两位学生，准点上课下课，那是记忆中最最特别的假期了。而我，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拿着粉笔在后面的黑板上编写着自己的少年艺术梦。那时候对父亲是崇拜的，非常羡慕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父亲，只是可惜自己长大后随了自己的个性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满意我的职业选择，因为我从来没有亲口问过他。那年旅居花城，恰逢公司家庭开放日，我带着父母去了公司，我给大家介绍了公司的情况，那一刻我看到了父亲脸上皱纹深处的自豪。在父母心中，我们永远都是孩子，他们总是期望自己的孩子开心幸福，我知道。

    我小的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逢年过节才能见上面，所以那时候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刻。后来，父亲回来了，姐姐们都上中学了，哥哥也上学了，我还在懵懵懂懂的混日子。父亲原来一直是中学校长、优秀党员，回来后却什么也不想做了，甘愿当一名平凡的老师。小时候不是很明白，长大了，知道父亲的过去，也就有所理解了：那些在牛棚的日子，想必给了父亲多大的打击，子女的存在和家庭生活的追求或许就是他生存的动力。

    其实父亲是多才的，即使是不多语也掩盖不了他的特性。父亲小时侯念过私塾，一手好字，毛笔楷书非常漂亮如行云流水，小时侯家里过年的红对联少不了父亲的手书。有一段时间我们住在学校里，还看到过五十多岁的父亲打排球扣球的英姿飒影，老师们尤为惊叹。退休后，父亲以惊人的毅力极短时间内戒除了多年吸烟的习惯，自学了二胡，自己抄写歌谱，从简谱的学习到断断续续单只歌曲的练习，到完完整整多首歌曲的美妙音乐，我自愧弗如。还好，父亲常年来随身携带的二胡是我和他一起在津城买的，聊当安慰。不过最令我感动的还是我上高中的那段美好时光。我高中住校，一个月回家一次，隔天返校。那时候的物质没有现今丰富，吃肉算是改善伙食的特殊方式了。基本上每次回家，父亲都会骑着他的老式自行车去集市买猪肉、然后回家辣椒炒肉给我吃。其实父亲平常是很少下厨房的。现今回想，这可能是我印象中最深刻最美味的佳肴了，没有之一，因为，那是父亲的爱。

      记忆中父亲没有打过孩子们，也不易发火，走起路来腰杆子挺得笔直，文质彬彬的样子。母亲曾开玩笑的说，旧时介绍婚姻，结婚前只见过父亲一面，觉得人长得好，谈吐优雅，还是大学生，就点头同意了。一代人的感情，追求的目标不一样，经历的过程也不一样，可能只有他们自己懂得。

    老家习俗过农历生日，凑巧的是我的生日比父亲早三天。除了我的抓周赶上父亲的大寿外，大部分小生日，父亲都是随着我过的，现在仔细回想，也是一种幸福。

      高中毕业，我铁了心的想去外面的世界走走逛逛，父亲是支持的，他觉得男儿当自强，自己的人生就得自己做主。后来，父亲也随着我北上京津，游故宫，登长城，好汉不输当年勇；短居星城，漫步圭塘河畔，畅游橘子洲头，岳麓山顶指点江山，植物园里南拳北腿；南下花城，穿越五指山，也曾去过蜈支洲岛，也曾触摸天涯海角。到了香港，父亲说终于“出国了”，开心得和我们一起体验旋转木马的梦幻世界。对于新鲜事物，父亲并不排斥，一切随着年轻人，我们带他干什么，他就安静听话的跟着，开心快乐溢于言表。带高龄的父亲第一次坐飞机，我内心紧张，反是父亲安慰我说“没事没事，我会嚼口香糖呢”。一点一滴，历历在目，是我见过父亲最快乐的时光。

      父亲对我是充分信任的，读书的事情很少过问。父亲喜欢传统名著和传记，我小时候喜欢数学，父亲特地在周末时带我去逛书店，我读我的，他看他的，互不影响，直到书店打烊关门。后来我爱上了文学，学生时代发表了不少的文章，我自己都忘掉留存了，几年前回家，父亲从柜子底部翻了出来，整整齐齐的交给我，说我的文章他都读过，现在年纪大了，担心哪一天忘了给我。霎那间，我已泪奔。

      后来我也做了父亲，也因为东西南北的原因各处奔波，和孩子的相处并不是很多，不过我知道孩子成长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无论我能做什么。读过张嘉佳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也观赏过同名电影，也曾站立在稻城亚丁冲古寺旁内心平静，最感人的当是电影结尾处的镜头：面向雪山，重回原点，万物归真，泪流满面。

      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希望我的父亲好好的，也希望我的孩子好好的，当然我也会好好的。

初稿于2019年5月11日

      母亲终究还是不放心，三天两头的往敬老院跑，生怕别人亏待了父亲。父亲也是乖巧的很，别人去看望说说话就走，唯独每次母亲去，都缠着母亲要回家。母亲是个性情中人，哪受得了这般折磨，转念又把父亲接回家里照顾。兄弟姐妹几个都在上班，母亲忙里忙外，我们都奉劝家里请个保姆，母亲觉得不放心，坚持自己照顾。

      父亲自五年前手术后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幸亏母亲的精心照料，才能体面生活、直面人生。也必须感谢母亲，还有哥哥姐姐们的悉心呵护。也同时谢谢一直关心关注父亲情况的各位亲朋好友，是你们的支持和鼓励让我有了更多亲近父亲的时间，让我有了更多爱父亲的机会。

      父亲今日驾鹤西去，应无了念。但愿天堂没有苦痛，往生极乐。

      回首父子往事，必须说：我的人生，由您开启。

    谢谢父亲！

2020年8月19日泣笔封稿于回家之路高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