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
震后,柴静们跟着叶哥叶嫂回家。
他们的家在北川县城边的杨柳坪村,
位于山上,上山的路都垮了,
只有摩托车能通过。
叶家的房子在一树梨花底下,
从后面看是完整的青砖墙,
绕到前面,前头全塌没了。
叶哥叶嫂呆站着看着自己的家,
手里的东西不知觉地落在地上。
叶哥走进废墟,
翻找出儿子遇难前一天跟他下的象棋,呆看着。
房梁上挂着一串绿色方格作业本纸叠的纸鹤,
叠得有点笨拙,像大元宝,
是两个月前的三八节,儿子送给叶嫂的。
地震那天,
叶哥一个大跳跑出屋,
撒腿向山底下跑。
山底下是县城,曲山小学在那里。
儿子在学校上课。
叶哥连跑带跳,二十多分钟到了县城旧城边上。
路已被埋了。
他可以回头再找别的路去学校,
但犹豫了一下,
伸手接过来一名伤者。
叶哥叶嫂把房子前头的荒地铲平,
在四周垫上碎水泥块,防止雨水流进来,
把一块破烂的彩条布搭在门口的梨树上,
从房子里拖出床垫放在里头,
形成一个简陋的帐篷。
细雨纷纷,越下越密。
柴静问他们:
“为什么不在灾民安置点等等再回来。”
叶哥说:
“不要紧,那么多残疾人,
我们好手好脚的,能把自己的家建起来。”
夫妻俩坐在一杆木头上吃方便面,
快四十岁的叶嫂边吃边说:
“将来还要生一个我那样的儿子,
我一定好好地养育他。”
叶哥补充:
“就像对第一个一样。”
知道死,和经历它,是不一样的。
死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只能忍受。
所以没法儿劝谁不难过,
只有陪伴。
2.
过两天,他们帮邻居打蒜薹(tai,二声),
来了很多人,十几个。
邻家的女人遇难了,
剩下父子俩,
孩子叫文超,十二岁。
他不愿意去山下学校过儿童节,
柴静问他怎么不去?
他说不想去。
“舍不得你爸吗?”
他哭了,拿袖子掩着眼。
柴静不再问,搂着他的肩膀摇一摇。
打完蒜薹,
女人们张罗着一起吃饭。
叶哥从废墟里扒拉出腊肉,
男人们从地里挖了十几颗土豆,
还从哪家塌了的梁底下找出一壶玉米酒来,
村里的狗在人们膝盖边蹭来蹭去,
大伙儿围坐在一起,
有了一点兴致。
文超的小叔举起小酒盅:
“地震之后第一次这么多人见面,
算个团圆酒,来。”
文超的小叔叫志全,
他的女儿也在县城上小学。
村里一人告诉柴静,
是志全把他儿子从土里拽出来的。
志全很难受:
“我爱人就是怪我这事,
我原来是军人,
她知道如果我路上没耽误,
去了一定能救出我女儿。”
让他最难受的是,
他觉得孩子不会怪他,
“她如果活着,要是写作文,
肯定会写我的爸爸。”
志全说:
“她那天早上说,
爸爸,给我买一个冰激淋,我没给买。
我就是后悔,
两块钱一个的冰激淋,
我为什么没给她买?”
文超趴在他膝盖上哭得抬不起头。
他们发现一只幸存的小猫,
刚出生,找不着猫妈了。
小家伙细弱地站不住。
文超也没有了妈妈。
柴静们送他的牛奶,
他倒在矿泉水瓶盖里,
用食指蘸着,一点一点让小猫舔。
吃饭的时候,他左手掌心托着一块大窝笋,
给它练牙。
“村里人都认为它活不了,你也这么想吗?”
柴静问他。
“是。”
“那你为什么还养它?”
“它也是一条命。”他低头抚摸它。
3.
老爷子八十三了,
一头乱发,
围着快晒成白色的蓝围裙,
爬在梯子上,
往半塌的房顶铺瓦。
他五十多岁的儿子站在底下,
正生气地冲他嚷。
原来老爷子死活不去儿子家住,
非得修自己的房子,
还拒绝别人动手。
村长在旁边做工作,
向老爷子介绍柴静们。
老爷子不管记者是干什么的,
只关切地问:
“北京来的,北京地震没有?”
村长说他唱山歌最好听,
老爷子却说什么都不肯唱。
后来几天,他住在半塌的房子里,
天光从残瓦里漏满地。
白天点一堆柴火,
跟几只大肥猫围在火边,
头发依然乱蓬蓬,
手抄在蓝布裙里,
脸映得微红。
他耳朵背,也不懂普通话,
柴静每次经过他家门口,
就大喊一声“爷爷”,
这个词他听得懂,
每次都一乐,满嘴没牙。
柴静们临走前一天,
村里人都聚在叶哥家闲聊。
爷爷忽然从坡上下来,
直接开口唱了一段,
唱完了,拔腿就走。
柴静们听不懂他唱什么,
让村里人翻译,
村里人也说听不懂。
4.
一年后,柴静们回到杨柳坪村。
去的时候是清明,天还很冷,
油菜花开得像金缎子,
鲜红的辛夷花漫山遍野。
山里安静,
群蜂在水洼边隐隐不绝地嗡嗡叫着。
柴静给文超辅导功课,
题答对了就每人吃一块糖。
爷爷的耳朵更背了,
没法儿交流,
与柴静脸贴脸对着镜头照相玩儿。
日子像胡适说的,
“平淡而近自然”。
叶哥叶嫂没有怀孕。
叶哥买了新书包,
在警戒线后,对着小学的方向烧了。
文超站在另一所小学的教学楼前,
看着当初他跳下来的二楼,
一句话也不说,
他的同学差一点儿就跳下来了。
文超的爸爸想再娶,
文超不同意,
他说他总能梦到他妈喊:
“超娃子,吃饭。”
有一天叶哥说起他的儿子,
试探地瞄了下叶嫂。
叶嫂早把儿子的东西锁起来了。
她带点着恼的笑,从腰里拔出一串钥匙递给他。
堂屋边上有个小门,
锁打开了,
门里头有一个箱子,
也上着锁,
用更小的一个钥匙打开。
叶哥取出一捆东西,
用烧焦一角的旧红领巾扎着,
是孩子的奖状、照片,
都是去年从废墟里扒出来的,
不少残缺不全。
翻到孩子照片的时候,
叶嫂“刷”一下站起来,走了,
叶哥跟着去看看。
地震后,叶哥又吸烟又喝酒,
叶哥说:
“以往从不喝酒,
现在没儿子管我了,
原来呢,他在的时候就说,
爸爸,你少喝点,有客人你再喝一杯嘛……
我还希望,有朝一日,
有下一个儿子的话,
还像我前一个儿子那么听话,
哎呀,简直是万福,真的是万福。”
柴静说:
“你现在要生孩子,
生孩子你不能喝酒,对吧?”
他说:“我一定答应你。”
志全的媳妇怀孕了。
柴静问她孩子在肚子里动的感觉,
她说:
“昨天梦到我女儿,
梦见她买了糖粒子,八十颗,
问哪儿来的钱,她说是爸爸给的。”
节目的结束语是这样的:
一年之后,我们重回杨柳坪,
去年地震的时候,
很多坍塌滑坡的山体,
现在已经慢慢重新覆盖上了草木,
就在这片山峦之间,
正在建成新的房屋、村庄和家庭。
人的生活也是这样,
经历了磨难和艰辛,
正在生根发芽,
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长出来。
我们离开的时候清明已过、谷雨将至,
杨柳坪到了雨生百谷、万物生长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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