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没有坏

作者: 静馨小屋 | 来源:发表于2019-12-23 17:14 被阅读0次

    文/静馨


    (一)

    营业厅里面的人进进出出,在人群中有一个70岁左右的老人,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手帕,手帕里像是包着什么,老人拿手帕的右手向前探着,时不时地抖动一下,不知所措地望着身边走过的人。这是他今天来的第三个营业厅。他焦急地寻找一个能看向他的目光,但大家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

    老人总感觉在有知识的人面前,他总要比人家矮半个头,他怯怯向前,走向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

    “小伙子,我是长兴爹”,老人巴巴望着年轻人,希望他能给到帮助。

    “哦”,年轻保安好奇得打量着老人,“长兴爹,我咋知道长兴爹是谁?”他禁不住想笑,这个老头有点意思,上来先做自我介绍,他心里乐了,弯腰微笑着问老人“老人家,您要办什么业务?”。

    “小伙子,我跑了好几家店了,我就是想让你们帮我看看,我的手机是不是坏了,问了几家,都没查出什么问题,可我还是不放心。”老人说着双手颤颤地揭开手帕,露出一部看上去几乎崭新的手机。

    “这是我儿子长兴给我买的,还不到一年,可是接不了电话了。”老人说着用手帕宝贝似的来回蹭着手机。

    “老人家您稍等,让我们的员工帮您看看”。年轻保安心里纳闷,“不应该啊,不到一年的手机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啊,老人家用手机不就是简单的接打电话嘛”。

    “小张,你帮爷爷看看手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年轻保安扶老人家坐下,把老人的手机递给小张。

    小张接过手机,熟练地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任何问题。“爷爷,您的手机好着呢,没问题”。

    “小伙子,你再仔细看看,我问了好几家了,都说好着呢,可我总感觉你们没查出毛病。”老人期盼地望着小张。

    “爷爷,手机好着呢,您说说看,是怎么不好用了?”

    “我不识字,不会打电话,就会接电话,最近一直没接到我儿子长兴的电话,我想是手机坏了”。

    小张和年轻保安马上明白了,他们默默对视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抿抿嘴。小张翻到老人电话通讯录,里面就两个联系人,其中一个联系人就是老人口中的长兴。他拨通了这个号码,就想告诉长兴,给老人去个电话,电话那头只传来“嘟嘟”的声音。

    “爷爷,我刚弄错了,电话是出了点小毛病,我帮你处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

    “我就说嘛,肯定是有问题,不然不会这么长时间接不到我的长兴的电话的。”老人说着,嘴角撇开一抹沧桑的笑容。

    小张心里涩涩的,泛上来一股说不清的酸楚,他又装模作样倒腾了一会手机,偷偷把长兴的号码记在纸上。“好了爷爷,过两天手机就能用了”。

    老人接过手机,又重新细心地包进手帕,连声道谢,“过两天手机好了就能接到长兴电话了”,老人自言自语重复着,精神也为之一振,站起身抖抖衣服,大踏步走出营业厅,留给小张和年轻保安一个背影。小张把电话号码又重新抄了一遍,放在显眼的地方,“爷爷,放心吧,电话过两天就好了”。

    (二)

    长兴是村里走出去的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拿到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消息就在村里炸开了,家家户户跑到村口迎接长兴。长兴坐在三轮车上,翻过山头,远远看到敦厚质朴的邻里乡亲,眼里就一直泊着泪水,及至跟前鞭炮和欢呼声响彻山谷的那一刻,泪水就止不住地夺眶而出。朦胧的视线里,他看到爹被人群簇拥着,腰挺得倍儿直。从那天开始,长兴他爹驮着的背突然就不驼了。也是从那天开始,村里人不再喊长兴爹“老李头”,而喊他“长兴爹”,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尊称。长兴爹每逢听到这个称呼,背就挺得更直了。

    长兴是家里的老四,他两岁的时候,村里发洪水,娘出去找羊群的时候被洪水冲走了。对娘他没什么印象,只是能从大哥那里知道一点,他的娘心灵手巧,很能干。他爹从不提起,只是逢着下雨天,爹会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待在家里,把孩子拢在他身边,然后一锅接着一锅拧着眉头抽旱烟。

    为了养活四个孩子,老李头农忙种地,农闲打工,把自己累地脱了形,弯腰驼背瘦骨嶙峋,看上去像个年迈的老人,“老李头”的称呼也是这么来的。但他骨头硬,铁着心咬着牙要供几个孩子上学,笃定再苦也不能苦孩子。

    两个姐姐上完高中没考上学就嫁了人,老大建兴为了帮父亲减轻负担,考上高中后就放弃了上学,一心想把家撑起来,把弟弟供出来,也算了却了自己上大学的心愿。得知长兴考上大学的那天,他没有出现在人群里,而是赶着羊群躲在深山洼痛痛快快扯着嗓子哭了一鼻子。

    长兴临行前,乡亲们都赶来欢送他,望着他的眼目里盛满了羡慕与期待,他们将皱皱巴巴浸透辛劳与汗水的块儿八毛强塞到长兴怀里,长兴涌着泪告别,带着村里的希望踏上了崭新的人生征途。

    (三)

    长兴上大学后,隔三差五用公共电话打到村委会,给家人报个平安问个好。长兴爹也是巴巴地盼着,村委会有人喊他接电话的时候,长兴爹脚底抹油一般,跑的风风火火气喘吁吁贼溜快。

    后来爷俩合计了固定时间,每周周五晚上打电话。于是,长兴爹还专门买了个日历,过一天撕一天,撕到周五的时候,就知道长兴要来电话了,一整天就精神抖擞早早干完活,提着旱烟袋提早去村委会等电话。

    长兴知道爹的不易,在学校里除了加倍努力的学习拿到奖学金,除此之外想方设法赚生活费,他想赚点体面钱,应聘做家教,可惜的是长兴的家乡口音太重,普通话这一关总是过不了。没办法,长兴只好找其它途径。

    出生农村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吃苦,长兴在酷暑严寒天发过传单,在饭店打过工,挨个宿舍向大一新来的同学卖生活用品。大三的时候,他的普通话说的标准多了,找到了家教的工作,赚的钱也跟着多起来。

    所有的辛苦和不易长兴是不会跟爹说的,况且,在他的心中,这些劳累与家里起早贪黑的农活相比,是轻松了很多,自然不值一提。每次给爹打电话的时候,长兴多半都是在听爹讲话,听爹漫天谈一些家常事。

    在校的日子过得飞快,眨眼就过去了四年。四年的时间,长兴蜕变成了一位英俊的大小伙子,他的骨子里涌动着大学生的干练和激情,眼目里盛着对生活火热的向往和追求。四年里,长兴每回一次家,长兴爹总会不自觉地被儿子身上的气息感染,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觉得儿子长兴身上带着光,走哪儿哪亮。

    长兴离开后,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兴爹身上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劲劲儿的,再没人叫他“老李头”了,看那架势谁也不会把他与苍老联系到一起。唯有天沉着脸下雨的时候,长兴爹就跟着沉下脸去了,多少年,他始终放不下,他时常想,要是眼前这光景让长兴娘也感受一回,她甭提该多为儿子骄傲啊!想到这些,眼眶里就抖起泪花花,下大雨的时候,跟着雨哒哒落下。

    (四)

    长兴毕业后在大学所在的上海找了工作,和别人合租了房子。从出租屋到单位走路半小时就能到,一天当中来回的一个小时,在他眼里弥足珍贵,可以用来思考、观察、欣赏。生活车轮滚滚向前转,故乡离自己的世界越来越远。

    长兴拿到第一份工资,就兴冲冲地给家里安了电话,给自己买了部手机,这样给家打电话方便不少,距离就不是问题了。他们不再约定时间打电话,只要是晚上,长兴随时都会打过去,长兴爹总会很快接上电话。但他习惯了买日历,撕日历,撕去的日子悄悄染着他一头黑发。

    过后的几年,日子跟踏上风火轮似的,转的飞快。

    自打长兴考重点大学打了头阵,往后的几年山村旮旯里的大学生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看呆了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里人。

    终于,不知不觉间农民历来守家种地的风向转了弯,他们开始抛家舍地,一家老小铆足了劲儿齐上阵:要么是孩子父亲撇下庄稼去省城甚至更远的地方打工赚钱,母亲留下来租房子做饭陪读,留下老人守个一亩三分地种点自个儿吃的粮食;或者干脆扔了祖祖辈辈耕耘的土地,两口子出去打工,老人去县城陪读做饭。一家人立志也要供出个大学生。慢慢的村里读书的学生都去了县城,原先的学校死寂寂悄然无声。

    老大建兴看着也着急了,土里刨出来的再好都抵不了几个钱啊,无奈之下也带着妻儿去了县城,俩人找了建筑上的活,一边赚钱一边给孩子做饭。

    长兴爹感叹世道说变就变了,什么时候农民把地说扔就扔了呢?村里的人没几年的功夫,走的走,搬的搬,原来热热闹闹的村庄突然就安静的出奇。偶尔一两声狗吠鸡啼,惊得枝头不多的几只鸟雀连连振翅仓皇出逃。长兴爹望着大片大片荒废的土地,心疼地连连叹气。

    白天里能说话的人少了,长兴爹就对着牲畜骂骂咧咧,晚上随便吃一口,装一袋烟叶子,圪蹴在炕边,吧嗒吧嗒抽旱烟等电话,他感觉每天都存了满肚子的话要跟长兴说,但每次没说几句他担心电话费太贵,这年头,钱重要。这么一想,长兴爹就突然感觉累了,不想再说话,就匆匆挂了电话。等不到电话的时候,他就胡思乱想,想困了倒头就睡。他觉得自己老了。

    他开始像小时候一样盼过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村里就重新热闹起来,大家跟归巢的蜂儿一样,四下里聚拢回乡,沉寂了很久的村庄上空再次升腾起袅袅炊烟。

    (五)

    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长兴看在眼里,他和父亲一样怀念过去村庄的样子,只是他能想明白。每一年回家,县城都是以新面貌迎接归乡的人,到处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崭新笔直的马路贯穿县城,它俨然像从这个县里走出去的无数大学生,怀揣着对新生活的憧憬。

    而村庄在发展振兴的快车道上被远远抛弃了,连它挣扎向前的喘息声都被湮没。好在家乡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他们将后代一个个送出了大山,哪怕是将来回到了当地工作,他们也成了其中的一名建设者。

    长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比同一时代的人更早看到外面的世界之大,他感激爹千辛万苦给了他一条明路。家家户户都开始用上固定电话的时候,长兴给爹换了手机,他希望自己能最大限度地回报爹的养育之恩。

    长兴爹拿到手机,爱惜的不得了,拿手卷宝贝似的裹起来。有了手机,长兴爹就又不用一直守着电话旁,揣在身上铃声一响就能接到电话。

    除此之外,他在山上耕地或者放羊的时候,还能美美地听上几首秦腔,这是长兴特意存进去给爹解闷儿的。有时候兴致起来,也会跟着腔调吼上几嗓子,白天的日子就没那么难熬。但是一到晚上,村庄早早就睡过去了,只留着漫天的星斗眨巴眼睛俯瞰着漆黑大地,陪伴着那些漫漫长夜里难以入眠的人。

    自从有了手机后,长兴爹接到电话的时间间隔却拉的越来越长,长兴爹知道,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开始有了自己的世界,他也得适时退出。想归想,心里却跟捅了窟窿似的,不敢定睛窥视。老大建兴偶尔回家一趟,给爹买些各样的吃食,长兴爹看着建兴,就像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不顾一切地打拼,他已然发现儿子有了白发,腰也累弯了,脸上更是写满了沧桑。

    长兴的世界大了,多少年,他身上的乡土气息已经荡然无存了,如今他频繁出入于高级写字楼,眼里闪烁着希望之光。自从给爹买了手机之后,他又有了新的目标。这不,公司刚刚又接到新项目,并且他凭自己的努力做了项目组长,项目要能完美收工,他将获得一份可观的收入,长兴计划着给爹买台新电视。

    有了这个目标,劲儿也就跟着提起来了,他全身心的投入到项目中去,为了提前出色完成项目,他几乎将自己的时间榨干。

    功夫不负有心人,项目花了三个月时间,如愿提前完工。那天晚上,他组织组员狠狠放松了一把,回到宿舍已经很晚。第一次他喝到醉汹汹的状态,那一晚,是他三个月里睡得最香甜的夜晚。

    (五)

    小张望着电话号码,这两天他打这个电话足有几十次,那边一直不见有人接听,这让他很是沮丧。忙完手头工作,他呆呆望着这个电话号码,一直在迟疑要不要打。长兴爹的出现无疑给小张上了一课,这几天他跑家也勤快了,没事跟父母唠唠嗑,听听他们的唠叨,他发现父母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多了。

    小张犹豫了一会,他心里忖度着各种可能,老人说自己儿子的时候,脸上溢着的都是骄傲,听老人的意思,也就这三个月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要是人好好的就是忘记爹娘的,就该狠批一顿。

    小张想地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再一次拨通已经记得滚瓜烂熟的号码,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嘟嘟”声,他灰心丧气地正准备挂电话的时候,他听到对方声音平和的应了一声“喂,您好”,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叫长兴吗?”

    “是啊”长兴一听是熟悉的家乡口音,他猛地醒了神,昨晚的酒劲儿太大,刚刚还在迷糊状态。

    “你多久没给你爹打电话了?”小张愤愤的说。

    长兴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得目瞪口呆,他这才意识到这三个月,他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爹,那现在这个陌生老乡是谁呢?他怎么知道?长兴正在思索的时候,电话那头老乡说话了,显然,他能听到语气比较激动。

    “你好好的干嘛不给老人家打个电话,你知不知道老人一直以为他的手机坏掉了,到处找人给他修手机,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一个都不接,我告诉老人家过两天手机就好了,这两天打你无数个电话,怎么一个都不接?”小张难抑自己的情绪,他的嗓门跟着越来越高,在他眼中,电话那头的长兴现在就是个不孝子,他得替老人把这三个月的无助发泄出来。

    劈头盖脸的一连串质问让长兴恍然大悟,“我都知道了,这就打,谢谢你老乡!谢谢!”

    小张如释重负,“村里人太少,他们太孤独”他挂了电话。

    长兴下午坐上了火车,他迫不及待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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