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来临,脑海里便闪现出一个人来。高高的个头,弯曲的身背,瘦骨如柴,蜡黄的脸上,眼珠凸露,尤显奇大。他就是早已离开人世的“钎子菩萨”。
“钎子菩萨”是人们据他瘦弱身形取的绰号,他本姓杨,名方旦,是我们大队的管制分子。记得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北风呼啸,寒气直往人心窝里钻。我们一群小孩在生产队晒场里玩游戏,忽然看见十多个衣衫破烂的人,胸前吊着纸牌,缩头缩脑地向晒场走来,后边是大队治保主任,手提一根皮带,一脸凶相。
他们在晒场一字排开,垂着手,低着头,等着主任训话。主任径直走到他们面前,瞪着眼,双手叉腰开始训斥:“都给我听着,为了改造你们的思想,触及你们的灵魂,今天你们必须把那块冬水田里的秧青洗起来,不干完不许收工!”
挂牌的人低眼瞟了一眼旁边那块五亩大的冬水田,不觉身子颤抖起来。比其它人高出一头的那个挂纸牌的就是“钎子菩萨”杨方旦,他慢慢抬起头说:“主任,我有关节炎,让我干点别的事吧。”
主任走过去,二话不说,抡起皮带就朝他头上抽去,“勾下你的狗头!你他妈想抗拒改造!”他转身对我们一群围看热闹的小孩说:“小娃儿,给老子吐他的口水!让这个坏蛋老实点!”
我们一群顽皮的孩子便一涌而上,朝着“钎子菩萨”“啪——啪——”f吐了起来。一边吐着口水,还一边跳着脚喊起顺口溜:“钎子菩萨杨方旦,是他妈个大坏蛋!钎子菩萨杨方旦,是他妈个大坏蛋……”
“钎子菩萨“一动不动,就像一截木头,蜡黄的脸上、绽出棉团的破袄上、胸前吊着的纸牌上,都沾满了我们的口水。
恬逢母亲从这里经过,见我们如此这般,不由分说,便把我狠狠地拉回了家。
回到家,母亲气咻咻地吼道:“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振振有词地答道:“吐那个坏蛋呗。”
母亲把门关上,低声说:“你知道不知道,按辈分,你该叫他公公呢?”
我不服气地说:“主任说,他是地主分子,是国民党匪军,是个大坏蛋!”
母亲既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说:唉,他打过小日本,要是不回来就好了……”
“他打过日本鬼子?是八路军?……什么不回来就好了?”我瞪着惊奇的眼睛问道。
母亲叹了口气说:“孩子,听妈妈说,你就会明白了。”
原来解放前的杨方旦,是乡里的富裕人家,从小就在乡场读书,成绩一直很好。一九四一、四二年在县中读书时,小日本大举侵略中国,国家半壁河山已沦陷。保家卫国匹夫有责,他便瞒着父母投笔从戎参了军。先在胡宗兰部队当文书,后任排长、连长,转战各地抗日战场。在一次与日军的遭遇战中,他们营掩护大部队转移,与日本鬼子血战了一天一夜,战斗十分惨烈,全营官兵大部战死,只剩下他和十多个人死守阵地。危急之时,他端起机枪向鬼子兵猛扫,手臂中弹,血流不止,仍然坚守阵地,最终完成了阻击任务。事后他受了到了胡宗兰长官的通令嘉奖,被提升为少校营长。抗战结束后,他因父亲病危,赶回家中,不久父亲就去世,全家没了主事的男人,母亲苦苦哀求,他便留在了家里,一直到后来解放。
母亲叹了口气说:“他打日本鬼子,也是有功的,要是不回家,后来随部队起义参加解放军,那就大不一样了呵,听说他部下的一个排长,在解放战争中随部队起义参加了解放军,现在都当团长了呢。他这人真是命苦,原来那样威武的一个男人,现在住在一间破草房里,怕连累家人,硬是让老婆带着儿子离开自己,一个人有一顿没顿地活着,黄皮寡瘦,风都吹得倒,还常常挨打挨斗,真是造孽啊!”
我幼小的心灵震动了,喜欢看小人书,知道打鬼子的人可是了不起的英雄呵。我跑到屋后的高土堆上,朝着那寒气森森的冬水田望去,我在心里问自己:“那个弓着腰,艰难抽动着瘦腿的人,就是曾经抱着机枪狠揍鬼子兵的勇士么?”我的心里感到好难受啊!
中午,母亲做了一碗辣子汤,问我愿不愿意给他送去,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竹篮,向那块冬水田走去。
田埂上,主任提着皮带走来走去,见我走过来便吼道:“二娃子,走开,别来理这些坏蛋!”
我走上前去,按母亲教的,掏出两个煮鸡蛋说:“主任,我妈说给你的,这碗汤就给‘钎子菩萨’喝,他没人送饭。”
主任把两个煮鸡蛋捎在包里,向冬水田里喊道:“杨方旦,起来,你他妈还有人给你送饭,算有点福气。”然后走到一边草房里吃鸡蛋去了。
杨方旦在田里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然后弓着背艰难地朝田埂边走来。近了,他使劲朝田埂上爬,可脚已冻得麻木,不听使唤,几次都没上得来。我放下篮子,伸出小手,使劲地拉住他的破棉袄,他才上了田埂。他一身微微颤抖着,一双满是稀泥的脚冻得青紫,两个大眼睛木然地看着我。
我从篮子里端出盖严的辣子汤说:“公公,我妈让我给你送来的。”
他愣了一下,才伸出一双颤抖的,竹枝似的手接住碗,手臂上一块硕大的伤疤很是显目,我看见他眼里两颗泪水慢慢溢了出来,滴落在捧着的碗里,然后咧嘴笑了笑说:“谢谢你,孩子!”
我指着他手臂上的伤疤问道:“公公,这是打日本鬼子留下的吧?”
他摇了摇头,挽起另一只手的袖子,露出一块很大的伤疤说:“这才是。”他用眼示意了一下主任走进的那个草屋,然后坐在田埂上喝起辣子汤来。
“公公,你真的打过日本鬼子?”我又问。
他停住喝汤,抬起头来,眼里忽地闪出一丝亮光,蜡黄的脸上似乎也有了些生气:“我干掉过十几个小鬼子呢!”
这时主任走过来,对着他吼道:“他妈的!挨时间呵!还不快给老子下田去干活!”
公公端起碗一口气喝完汤,剩下一滴也把它舔了。他把碗递给我,对我微微一笑,看了主任一眼,艰难地站起身子,又朝冬水田里走去。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模糊的视野中,他的身影似乎越变越大。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高大英武的勇士,横端着机枪在鬼子堆里左冲右撞,一个个日本鬼子在“哒哒哒”的机枪声里鬼哭狼嚎。
不久,杨方旦病饿交加地走了,生产队用破席一裹,在僻野里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把他埋了。后来大队改土,他的坟地全部夷为了平地,从此在这世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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