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公交车上,奶奶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政府要出8000块钱装修家里的房子,听语气我能感受到她的欣喜。但让我很疑问的是,政府为什么要资助我们家装修房子?我家还没贫困到那地步吧!电话那头的奶奶再往下说去,原来是装修老家的房子。
人生前21年中,有九年我都在那老家的房子里度过,在侧屋出生,在院子里磕磕跘跘学会走路,在台阶上还翻过好几个跟头。老家的旧屋不算大,也说不上有多牢固,汶川地震时摇得好几跟柱子都破裂了。但它处于村子中心位置,一进村子最显眼的房子就是它。据奶奶讲述,这房子始建于1975年,也就是我爸刚出生的那一年,文化大革命还未结束,农村生活水平低下,温饱也成了大问题。就连现在,奶奶还老向我抱怨,坐月子时爷爷将大米还有一斤肉全给了建房的工人吃,留下奶奶和刚出生的爸每天喝稀粥,偶尔来两片肉,由于坐月子营养没跟上,后来落下了一身的病。但每每此时,奶奶总会微笑的加上一句:那会儿我喝稀粥,你爷爷都是跟猪一锅的,猪吃糠,他也吃糠。就这样,经历了一段格外艰难的时期,房子建好了。
他们带着蹒跚学步的爸爸还有蛮横的曾祖父一起搬进了新房子。然后开始开垦院子,栽种梨树、桃树、杏树、还有随处可见的柏树。之后又有了我姑姑,再后来俩孩子陆续开始上学,爷爷奶奶整日劳作,勤勤恳恳,不断给家里置办新的家具,先是一张桌子,然后几条木质板凳,然后又是衣柜,爸爸姑姑的书桌……就这样,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到我出生并且有记忆时,屋子里已经被塞的很满了。
人生可能总会有些残缺的地方,或许我的童年并不算太完整,但现在我的记忆里能想起来的除了快乐还是快乐。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十分瘦小,我和爷爷奶奶一块儿挤在一张架子床上,爷爷睡一头,我和奶奶睡一头,现在那架床还在东坝的家里,爸一直让扔掉,奶奶舍不得,我也舍不得。
床并不算大,我现在都有疑问那架床当时是怎样睡下我们三个人的,而且更奇怪的是,现在想起来也并未觉得拥挤,反而觉得我睡的那个小角落特别大,特别温暖,特别踏实。可能是爷爷奶奶在外面替我筑起了一面高高的堡垒,为我挡风遮雨,委屈了他们自己来给我一片安稳的栖息之地。
每天早上醒来看到的画面都是爷爷奶奶拿着锄头或镰刀在院子里弯腰劳作,偶尔一个乡亲路过,彼此寒暄两句。我端个小板凳乖乖的坐在院子里,拨弄拨弄青草,玩玩蚂蚁,时不时调皮的跑到他们身边猛得扯一下衣服,然后一溜烟又跑得远远的。每每这时,爷爷总是慈爱的一笑,故作责备的语气对我说:中午不许吃饭哈!有好几次我都当真了,丢掉手中的青草,哇哇大哭起来。这时,奶奶丢掉镰刀立马跑过来搂住我,狠狠地瞪了爷爷一眼,然后不停地轻拍我的背,安慰我,逗我笑,爷爷这时也会幸灾乐祸的转过身去继续用锄头挖他的地。傍晚时分,爷爷端着一碗面坐在椅子上,两条腿蹬着支撑房梁的那根柱子,悠闲的吃着饭哼着歌,调皮的我这时总会爬到爷爷的腿上去,像是坐在一座牢固的小桥上,爷爷不停的晃动他的腿来吓唬我,我总是紧紧抱住他的双腿,看着他大笑,他看我笑,他也跟着笑,奶奶在屋子里听着我俩笑,她也在笑,于是屋子周围都回荡着我们最幸福的笑声。
春夏之际,是老屋最美的季节,二十多年前栽种的那些梨树、桃树、杏树纷纷开满了花。特别是那几颗高大的梨树,白色的花朵挂满了整个枝头,纯白无暇。一朵一朵小小的梨花紧紧簇拥在一起,在鸟儿飞过的白昼,在青蛙高歌的夜晚,它们互相讲故事,互相打赌谁结出来的果子最大最甜。一大片白色的花海里隐约可见一些星星点点的绯色,桃树夹杂在梨树们的中间,粉色的花朵们仿佛成了异类,梨花和桃花,你瞅着我,我瞧着你。于是这依稀的绯红使这片花海多了一丝娇羞,多了一些粉红少女的气息。夜晚来临,那时候是没有空调的,傻傻的我根本不知道几千公里外的大城市里还会有让空气变冷的东西。爷爷奶奶拿着蒲扇端着两把藤椅坐在院子里乘凉,我端着爷爷亲手做的小板凳插在那两把藤椅之间,也装模作样拿把大蒲扇笨拙地给自己扇风。乡下的夜晚其实并不静谧,夏蝉试图让它们短暂的生命留下永久不灭的颂歌,在傍晚最后一缕日光消失时,开始用生命去歌唱。青蛙藏在秧田里、水沟中,用它们特有的语言去聊些我们听不懂的事情,像极了一个盛大的派对。爷爷奶奶躺在藤椅上不停的扇动手里的蒲扇,我坐在他们中间恣意的感受着你一扇我一扇带来的凉意。他们聊着今天的哪块地还没挖完,后山上的草还没来得及割,过两天又要下雨了,玉米还没晒干呢!又说着今年的秧苗长得不错,青蛙把蝗虫都给吃光了,九月份肯定又是个大丰收。我嘟着小嘴认真听着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话,不停地晃动着屁股下面的小板凳,偶尔盯盯院子里的几颗大梨树,想象着它们的树梢挂满沉甸甸的大果实的样子,我双眼放光狠狠吞了一大口口水。这逗得爷爷奶奶又大笑起来,奶奶捏捏我的小脸蛋,不停的说着“小馋猫,好吃板儿”。那时的我也完全忘记了其实每年盛夏梨成熟时我根本就吃不了多少,甚至根本就不爱吃。头顶的星河浩瀚无边,宁静的夜空下有我们最朴实的笑声……
九岁那年,为了让我受到更好的教育,爷爷奶奶带着我去了当地最发达的镇子,离开了我住了九年的房子。走的时候,我没有一丝感伤,也是,小孩子哪来那些多愁善感,我巴不得早些离开,早些去到镇子上,因为那儿没有这么多的泥土,没有这么封闭,那儿有很多的商店,有很多的车子,我可以买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就这样,我喜滋滋的跟着爷爷奶奶离开了老屋,爷爷奶奶也为了我离开了他们用心血建起来的房子。当时不更事的我并不能理解爷爷奶奶离开老屋时的心情,我自以为他们肯定和我一样向往城镇里的生活,他们肯定也不想种地了,他们肯定也想离开了。就这么一个转身,我们彻底离开了老屋,我们在镇上扎了根,又有了新的房子,乡下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年轻人都走了,留下了几个不愿离开的老人。前几年每年回去祭祖的时候还能去老人家里讨几口水喝,再顺便聊聊村子里的建设,无非也就是哪片地又荒了,哪户人家房子又倒了。
十二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现在已经处于叛逆期了,隔壁一直保护我的大哥哥已为人夫为人父,也亲眼见证小时候领着我去上学的小姑嫁为人妻。
还有一些难以预料却也无法避免的离别,比如说爷爷在五年前去世,死于脑溢血。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无数的生离死别,有人大笑,同时也有人大哭。就像小时候大笑时的我并不会想到就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有些人正在经历着生离死别,有些人在绝望的大哭,有些人的世界里看不到任何阳光。阳光不会一直照耀着你,灿烂过了头乌云也就跟着来了,当然没有任何人会一直活在绝望里,绝处必会逢生。
记忆里慈爱的笑容,宽阔的肩膀,还有那座安稳结实的桥是真实存在的,只要是真实的东西,它就一定不会消亡。爷爷的爱让我学会了以一颗善良淳朴的心去对待世界,不管这个世界给过你多大的不幸,曾经让你多么的绝望,只有自己可以改变你的不幸,挣脱你的绝望。
如今的村子里早已没有了十多年前的热闹喧哗,孩子们都去了更好的地方学习,儿时的玩伴们也各奔前程,活在自己的轨道上。那些老房子们由于汶川地震再加上饱受常年雨水的冲击,垮的垮,裂的裂,早已颓废不堪。唯一剩下的几个老人也不在人世了,整座村子像是一座原始森林。
每年和爸妈们回去祭祖时,爸总会忍不住不停感叹:往年过年时这儿多热闹啊!现在怎么就成这样了呢!表情不免惋惜。奶奶总是一个人在老屋里走来走去,指着房梁说这根柱子断了,那根柱子也裂了,哪间屋又漏水了,最后再说上一句:房子不行了,要垮了!
盯着院子里齐腰的杂草,望向廖无人烟的村落,抬头看着残破的老屋,再转身看向一脸哀伤盯着某一处裂开的墙壁的奶奶,我的眼睛突然很涩,爷爷不在了,她和爷爷曾经用共同心血建造起来的房子也摇摇欲坠。我或许永远也不会理解奶奶此时的心情,就像是曾经我一直以为奶奶是最脆弱的,不够坚强的,是最需要保护的,却在爷爷离世时仍能坚强的站起来,即使泪流满面也不忘转身去灶台上烧一锅替爷爷净身的热水。其实,奶奶是最坚强的,而现在,也是最需要保护的。
从十二年前离开老屋,我们就注定再也回不去了,爷爷的最后一个晚上是在老屋度过的,这也算是完成了爷爷的一个夙愿吧!五年半前,爷爷离世;四年前,我考上大学来到了西安;今年九月份,我又要离开西安去天津读研;明年五月份计划出国,去更远的地方。我一直在不停的飞,不停的飞,飞出了老屋,飞出了村子,飞出了四川,还要飞去国外。未来会安定在哪儿,我不知道,也没有人会知道。只有奶奶,离开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又守在我们的第二个家,没日没夜地等待着我们,默默地为我们祈祷。是爷爷奶奶二十多年最无私的爱让我并不完整的生命可以完整起来,让我可以有足够的勇气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让我可以朝着心中更远的地方飞去。
天高海阔,山路绵长,不管我飞到什么地方,我的心中都始终惦记那个家,有奶奶为我们守着的家。即使老家的房子今后会变成一片废墟,即使院前的梨树再也开不了花结不了果,即使我再也没有机会坐在爷爷的双腿上对着他咧嘴大笑。心中的家一直在,闪闪的夜空下,爷爷一直在天上凝视着我,就像是小时候我们一起抬头凝视天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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