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岑殿里。
练曦神情冷漠,道:“你来做什么?”
陌祁轩抿了抿嘴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雀惜顺利出嫁,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本该高兴,可是呆着麒玄殿中,听着震天响的锣鼓声,一种莫名的空洞与寂寥却漫上心头,他忍不住想要找个人说说话,而这偌大的皇宫,上下都是他的人,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
练曦冰冷的背影,清楚的传达着她此刻的疏离与陌生,艰涩难忍。
但并非不能忍!
“你我之间,真的要这样一直僵持下去吗,练曦?”陌祁轩走上前,眼眸深深的看着她,“坐在那个位置,有太多的事我不得不做,你天资聪颖,我不信你不懂!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公平?
练曦莫来由觉得好笑,一个随意践踏别人生命和幸福的人,居然来跟她讨要公平。
静寂的气息一点点的冷滞,又一点点的被急乱的脚步声踩碎,一名侍卫面色狼狈的走进来,对着陌祁轩恭敬一跪。
“陛,陛下,雀惜公主和亲队伍在漠陵道遇袭,死伤惨重!”
练曦早在殿中神经紧绷多时,闻声瞬间站了起来。她此刻体虚,甚至有些头晕脑花,,脚底一崴,陌祁轩眼疾手快上前将她一托,对着跪在那里的侍卫,脸色全变:“你说什么?!勐忝呢?!”
侍卫急速的回禀:“勐统领正在当处防守,请陛下定夺!”
珞岑殿,异常的沉静。
陌祁轩神色冷然,一身炫黑色的龙衮,高贵的冷漠,没来得及再开口,手已经被练曦狠狠甩开。
“这就是你说的公平吗?”练曦强撑着站起身,那表情嘲弄到了极点,“支援什么?收回雀惜的一副尸骨,还是去检验一下你的计划是不是圆满实施了?”
她的情绪太哀,话中信息太多,陌祁轩神色诡异的看着她。
陌祁轩冷冷的盯着她,有些找不到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练曦瞪大了眼睛呢喃,气极怒极,转而歇斯底里:“你又做了什么!”
“雀惜告诉我,她担着公主的名分,便舍不掉公主的责任,她舍不得你,便按照你的要求来做,结果呢,她的这些不舍,换来的是你无情的舍弃,她愿意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来满足你的一己私欲,而你算计的却是她的一条命!你有什么资格要求公平!你对她公平吗!”
练曦抬手指着陌祁轩,眸光冷然。
第一次。第一次对一个人有一种刻骨的恨,先前的排斥,不愿接受,现在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恨,一辈子,第一次这么恨一个人!
练曦看到他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惨白憔悴的面容,道:
“东陵是上官楚瑜掌政,一个太子侧妃有什么?能给你带来多少用处?”练曦心灰意冷的看着眼前的男子,嘲讽道:“公主和亲,嫁过去也不过是个侧妃,有什么地方值得南国侯爷亲自过来洞察识态的?你真正要结合的是南国,而雀惜不过是你借由出兵讨伐东陵的一个幌子罢了。”
她一点点的把事态剖析的一清二白,唇角带着嗜血的嘲笑:
“两国联手,只是死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公主就可以吞掉东陵的半壁江山来壮大自己,陛下果然英明啊~~”
陌祁轩脸色沉的不能再沉,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知道练曦聪明绝顶,却不曾想到,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可以把事态洞悉的这么清楚,更没有想到他在她眼里竟是如此不堪!
“好,好的很!原来你就是这样想朕的!”
练曦只觉得喉头瘙痒,胸口气血翻腾,本想破口大骂,却是再也忍不住撇开头连连咳嗽起来,嘴角带着讥讽:
“朕?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你更适合这个字了,陌祁轩,你活该当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风雪肆虐,瑾月和廖晗城同时赶到的时候,便听到女子这句冷绝到了极致的怨怼声:陌祁轩,你活该当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咳到力尽体虚,满面通红,只能扶住旁侧的桌沿才能勉强站立,一双宽大温热的手掌扶了过来,陌祁轩担忧的声音响在耳侧:“练曦?”
练曦冷冷的抬眸,花光所有的力气才压制住胸口的剧痛,一挥手便甩开男子:“别碰我!”
眼前一阵昏黄,原本虚弱不堪的身子再难以支撑。
陌祁轩一把抓住她踉跄的身子,手劲儿骤然加大,连带毫不留情的摇晃:“在你心里我到底有多不堪!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你……练曦?练曦!练曦!!……来人!传御医!”
女子身子无力的软到下去,陌祁轩一阵慌乱,还没来得及扣紧女子的手蓦地一瞬间就空了,再回过神,女子已经半躺在蹲在那里的风瑾月的怀里,而同时出现的还有南国侯爷廖晗城。
瑾月迅速扣上她的脉息,眉头紧的不能再紧,当即封住练曦的两处大穴,呕出两口淤血,半晌后才缓缓睁开眼睛,紧拽着瑾月的衣襟,开口第一句便是“救救雀惜”!
漠陵道是一座山谷中的古道。
相传北漠与东陵国土地界划分前,是一座民风开放朴素的街市,依山傍水,地质肥沃,四周乡里农业畜牧业发达,民生安泰,昼夜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后来两国交战,重新划分国土,这一代成了两国相争的要地,这是谁也不肯想让,经久不下,最后一拍两散,将这里划分为了两国交接地,四周乡里百姓驱赶百里,不得再次地逗留。
经历数十年,这条山谷已经从地质丰茂的资源之地变成了物质匮乏的险峻要道,深山僻岭,时有野兽出没,是从北漠到东陵的必经之路。
古道蜿蜒狭窄,若有心设计,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瑾月练曦及北漠,南国一行依次达到漠陵道时,已是夜间,深色天幕细雪飘飞。练曦抓着瑾月的手深一脚浅一脚跟在身后,直打哆嗦,整个人由内而外的发冷,瑾月时不时把她拉近,神色忧虑的裹紧她身上的斗篷,却始终没有开口叫她先回去。
山谷之中有一排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屋,清晨的时候供送亲的队伍落脚,此刻却是用来安放受伤的士兵和俘虏。瑾月带着练曦,远远的看到几个衣衫狼狈的宫女侍卫从深山深处都抬出来,手脚血肉模糊,再走近去看,甚至有人半个胳膊像是被血淋淋的撕碎,痛苦的挣扎呻吟。见状,练曦红着眼睛冲过去,叫道:“桃霜!”
唤作桃霜的宫女胸口被什么东西扯了大片血痕,痛得脸色苍白如灰,神思混沌,没看清也没听清来人是谁,只知道有人冲过来了,满脸恐惧之色,唯恐又是袭击而来的蒙面敌人。练曦奔上前去,看她满身是血,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道:“我是练曦,雀惜呢?雀惜呢!”
桃霜是雀惜的贴身宫女,一直照料雀惜的生活起居,这次也是跟着上了和亲的凤鸾一起前往东陵,既然她在这儿,她找到了,那雀惜呢?
桃霜先是骇的一缩,待勉强分辨出来人,张大了嘴巴,练曦道:“桃霜,告诉我,雀惜呢,你们公主,她在哪儿?!”桃霜看了眼她身后的瑾月,张了张嘴巴,发不出声音,只望着山谷那边,练曦顾不得其他,飞奔而去。
宽阔的古道两边架起了火把,火焰在细细的雪丝中略有扑闪,依旧熊熊燃烧着照亮了山道中前来搜寻的百来个侍卫,北漠的,东陵的,新来的,遇伏后幸存的都有。
这些侍卫有的面色淡定,有的面色青白,有的脚步沉稳,有的脚步虚浮,举着火把在山道上来来回回,勐忝身上的盔甲松松垮垮,染着血污,带头在前面一边部署提防一边检查伤患,在雨雪中策马指挥。
他到现在还是蒙的,也没捋清楚到底有几波人马围攻了他们,目的是什么,他迎兵对上一波人时,突然又窜出来一批黑衣人带走了公主,自家队伍里也突然冒出不少武功高强人士协助,等他清理完这边追过去,不远处发现了几个黑衣人的尸体,公主却不知所踪.......
练曦冲过去,视线疯狂的在每一张血肉模糊的苍白面容上扫过,勐忝注意到她,下马举手道:“参见郡主,郡主怎么在此?”
练曦急道:“我找雀惜!雀惜呢?”
勐忝走近,看了看她身后同行的瑾月,沉声道:“公主下落不明,末将正在派人寻找。有消息会即刻回禀陛下,此地危险,郡主还请先行回去!风公子也请.....”
瑾月迈步上前,动作轻柔的揽着练曦要倒不倒,强撑至极的身子,眼神却冰冷至极,盯得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话音戛然而止。很快的,他就反应过来,自己为何要怕一个江湖公子,念及此,又强自镇定下来。
练曦没多余的心情顾忌其他,她现在满心装着雀惜,扑过去追问:“雀惜在哪?她为什么不见了?”
勐忝及其他数人侍卫面面相觑,使劲儿瞧着练曦,不知该如何作答。磨蹭片刻,一名看起来较为敦厚,胸口裹着血色纱布的侍卫低声道:“遇袭突然,一片混乱,属下也不知雀惜公主何时不见了。”
练曦道:“在哪儿不见了,被抓走了?受伤了?躲起来了?你们不是奉命保护她的吗?!为什么她会不见了!!”
侍卫跪下去,道:“郡主息怒,属下知罪。”
练曦急的跳脚,“带我去。”
“等等,练曦......”
她说着就又要走,被瑾月及时拉住,触手一片冰冷让他心里蓦地一紧,她早已浑身湿透,手脚冰冷透顶,自己却恍若未觉,一个岔气,咳得面红耳赤,嘴唇青紫。瑾月知道她快到了极限,一根神经一直炽烈紧绷着,在这样消耗下去,只怕近几个月的滋补全部消耗殆尽。
按住她的肩安抚道:“你别急,交给我,你这样漫无目也没有办法的。”
练曦还要开口:“雀惜,她......咳咳咳......”
练曦捂着嘴,哽咽道:“我就知道我不该让她走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劝不动她,她铁了心要做的事我怎么说都没用!我就知道这么做一定会出事的!”
瑾月扶着她,低声:“是她自己的选择。”
练曦崩溃道:“可是她没得选啊!她从来都没得选,她是北漠第一公主,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果可以选,谁会愿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谁会甘心做一个利益工具!谁会不想活!”
她话还没说完,又止不住咳了起来,见状,瑾月立即从腰间掏出一枚药丸几乎半强迫的逼她吃下去,道:“没事的,我一定帮你找到。”
找到人还是别的什么,瑾月却没敢明说。或许是他心里已经知道找到的会是什么,所以才不忍明说。
他只是转而看向勐忝,沉声道:“勐将军,和亲队伍随性的一众人可是都在此。”
他语气像是把什么都看的透彻的慢条斯理,莫名的让勐忝心头发毛,本能的有问必答道:“正是。”
“好吧。我姑且当活着的都在。”瑾月闭了闭眼,片刻后,继续道:“那,其他的呢?”
练曦的身体晃了晃。
她自然听懂的瑾月的话,与“活”相对的“其他”,只有“死”了。
勐忝也猛地睁大眼睛,他一行搜寻找人,自然只在意活人,从未留意尸体或是其他,但还是连忙道:“风公主慎言,雀惜公主乃我北漠公主,前往东陵和亲,谁人敢伤她性命.....”
瑾月冷笑勾唇,也不知笑勐忝真傻还是装傻。
恍若未闻的从腰间取了几缕细长琴丝,手一扬,直接将金色丝线的一端缠在左边的石缝间,另一边拿在手里,纤长指尖一拨,清冷空灵的琴音先是如一只穿云利箭般划破夜空,横穿风雪,随后,余音在古道间回荡。这一声,瑾月便收了琴丝,垂手而立,神情淡漠,长发在细雪间飞舞。
人称江湖公子,北临少主当如是。
不久,稀稀疏疏的脚步声从四周紧促而来,勐忝惊道:“什么人?”
刚要让下面的人拔剑准备,只见几个黑衣侍卫或从树上,或从石锋上跳转下来,迅速聚集过来,齐齐停在风瑾月面前,躬身扶手,道:
“公子!”
这些黑衣侍卫,正是先前在乱斗中身手卓越,格挡有用的一批。
勐忝注意到这点,眼中寒光乍现,只是不等他发作质问,视线落在其中一个黑衣侍卫手中抱着的“物件”时,脸色瞬间煞白。
那“物件”四肢尚在,却已经分不清是男是女,丝发凌乱,血肉模糊,胸口衣襟大敞,数十条抓痕像是将她的衣裳与血肉一起撕碎了般,任何人看到这样的都不会相信这会是个女人。
练曦视线看过去的瞬间,人已经扑了过去,颤抖着手去抓她身上破碎的布料。
那是今早她亲眼看她换上的嫁衣。
死死的抓了半晌,练曦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些天她又惊又怕,步步小心谨慎,千方百计还是没能留住雀惜,就连她的命,她都没护住。
练曦边哭便摸着雀惜的胸口,似乎想把那些伤痕磨平,痴心妄想着还有没有一线生机。如果说父亲去世,是她毫无察觉下的重击,那么雀惜的死,却是她眼睁睁看着她的死亡。
这种摊在她面前赤裸裸,血淋淋的真相结局让她再没有借口说她不知道,她来不及。
她早就知道的,和亲阴谋重重,此次有去无回,她来的及的,再雀惜还没有上花轿之前她就在她身边,她可以把她打晕了,把她偷出来,把她锁起来......
练曦受的打击太大,终于撑不到一口血吐出来,晕了过去。瑾月走到她身边,一言不发的接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口。闭上眼,片刻之后才睁开,道:“谁下的手。”
他语气不冷不热,似乎没有动怒,但身上沉郁的气息却让周围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黑衣侍卫转向他,道:“来人众多我等不敌,未找到领头人,只在山谷深处寻到雀惜公主,伤应是野兽所为。”
闻言,勐忝的脸都僵了一僵。
瑾月道:“突袭的是何人?”
黑衣侍卫奉上一枚令牌,道:“除了令箭外,还有一批江湖高手。”
至于令箭指代何人,却未明说。
瑾月沉眸,道:“哦?江湖人?”
旋即,他将令牌收入袖中,慢条斯理接道:“那就按江湖的规矩,找到他们,一个不留!”
众人哑然,抬头看向瑾月的脸色,终觉公子动了真怒,迅速领命而去。
同来时一样,去时也极快,瞬间被消失无影,只留下两个守住一具冰冷而血肉模糊的尸身,勐忝盯着那儿,脸色苍白,脑袋一片浆糊。
瑾月揽着练曦起身,维持神态不变,道:“雀惜公主已经找回,我夫妇二人竭力于此,勐将军是要送回北漠还送去东陵和亲,悉听尊便。”
一行人头皮发麻,背脊发寒。勐忝嗫嚅道:“公主遇害,兹事体大,风公子可否与末将一同回去,将详情回禀陛下。”
闻言,瑾月看了他一眼,讶然道:“陌祁轩主张的和亲一事。需要在下禀明详情?”
勐忝忙道:“不不,不过......”
瑾月道:“不过在下即使替你们北漠寻回了雀惜公主,也不会借此邀功。”
仿佛之前那一身白衣飘然的公子形象只是张面具一般,此时风瑾月面色冰冷,眼神阴戾嘲讽,他揽着怀中的女子站在细雪冷风中,一身气息冷冽,不怒自威。
勐忝左右为难,他接到的旨意一是找到雀惜公主,二是送去东陵和亲,但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公主身故,两件事他都完成不了,就连公主的尸身都不是他亲自找到的,针对这次的和亲遇袭事件,他虽是个武人,但也是事态严重,没有合理说法,一旦责罚下来,他便是首当其冲。
四周侍卫同样察觉不对,不自觉的围过来静候指令。
勐忝又道:“风公子,公主既是你手下之人帮忙寻回,还请你跟我们一道回去。”
风雪下了大半夜,四周山道已经白雪皑皑一片,倒比刚到时还要明亮许多,瑾月单手号上练曦的脉息,像是在思考什么,勐忝心存侥幸,继续道:“无论如何,小郡主在北漠与雀惜公主感情深厚,总不能让公主死的不明不白啊。”
瑾月道:“不明不白的?”
他抬眸看过来,眸色深不见底,随即微微一笑,道:“勐将军回去告诉你们北漠陛下,无需旁人说什么,查什么,自然什么都是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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