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梁妻的泪目

亲爱的朋友啊

难道鸟必要自焚才能成为凤凰

难道青春必要愚昧

爱必得忧伤

——席慕蓉《回首》

杞梁妻的泪目

我很少接触外国文学作品，却宁肯去读一些文言文，因为我一直认为将外语翻译成中文，真正做到“信、雅、达”一定是极为困难的，许多文字的美感在转换中逐渐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形态，变得干涩，缺乏生动。而文言文的训练，对于一个生于中国长于中国的人来说，却相对简单的多，当然，这也要看读者是否了解作品的时代背景、词汇及语言的规范。

跟很多朋友说过，曾经有一个时期我很喜欢读金庸的武侠小说，故事中的想象奇幻瑰丽、气势磅礴，而且结局总是大团圆、喜剧式的。但我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许多人生篇章刻画了时代，却总偏向于悲剧发展、悲剧收场。所以，真正的文学大作却并不是武侠小说，无论中外，似乎在印象中总是悲剧居多，比如中国的《红楼梦》，比如外国的《百年孤独》。

中国传统的爱情故事，也往往是悲剧，孟姜女的传说即是一例。

据说，秦时有孟姜女，与男子万杞良结成连理，不料婚姻仅三天，就遇到始皇帝强征役丁修筑长城将万杞良带走。春去秋来，眼看寒冬将至，孟姜女缝制好冬衣千里寻夫来到工地，苦觅万杞良，却听闻夫君早已劳累而死，被埋在城墙之中。孟姜女悲痛欲绝，怮哭不止，十日之后，城墙崩塌八百里，露出了万杞良的尸骨。

民间故事的具体成形，往往需要一段时间的演化，才能逐渐变得有血有肉，丰满起来，孟姜女的传说也是如此，百年之前，学者顾颉刚就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皓首穷经多年考证，终于有了不俗的成果，其内容大致如下：

孟姜女的原型应为《左传•襄公二十三年》中的“杞梁妻”。齐伐莒，大将杞梁战死，齐庄公送其尸身归国，路遇在郊外的杞梁的妻子，庄公立即安排慰问，但按照当时的风俗，在郊外吊唁不合礼法的要求，杞梁妻有理有节拒绝了庄公，齐庄公只能到杞梁家中跑了一趟。

庄公伐莒这件事情，发生在公元前549年，距今已有2500多年。

二百年后，孔子的后学晚辈作《礼记•檀弓》，其中说道，杞梁妻在郊外是为等候杞梁的灵柩，且“哭之哀”。《左传》中只说到了杞梁妻谨遵礼法，而《礼记》则赋予了杞梁妻浓重的感情色彩。后世传说皆出于此。

最初的传说大概出现在西汉枚乘在《杂诗》中：“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这个记载中，杞梁妻已经大放悲声。

但真正让“城为之崩”的还是始自刘向，他在《说苑•立节》中说道：“杞梁……其妻闻之而哭，城为之阤，而隅为之崩。”《说苑•善说》道：“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从此，一个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初具雏形。

《列女传》据传也是汉代刘向所作，故事被进一步加工整理：杞梁妻大哭崩城后葬了丈夫，她认为妇女必要有所依靠，在家倚父，嫁人后倚夫，夫死则倚子。如今均无所依，为全名节，遂投淄水而死。所以“君子谓杞梁之妻贞而知礼”。

不管怎么说，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足够离奇，但更大的变化还在晚唐，有个和尚贯休作了一首诗描写这件事情：“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上无父兮中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晚唐时已经把杞梁的死因归咎到了“秦之无道”“筑长城”，始皇帝躺枪未薨，起来背锅。

宋孙奭《孟子疏》载：“齐庄公袭莒，逐而死。其妻孟姜向城而哭，城为之崩”，至此，杞梁妻终于不再依附于杞梁，而是有了较为正式的名号。周燀在《北辕录》中记：“至雍丘县，过范郎庙，其地名孟庄，庙塑孟姜女偶坐”。在这里，杞梁被称为范郎。

其后，就有了《孟姜女十二月调》，这一故事正式定型。

喜郎、范郎、范喜良、万杞良……，均为杞梁的音转。

爱情故事中，离别是不可或缺的桥段，概莫能外，读者总能在其中有所体验。但离别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却往往是重逢的开始，虽催人泪下，却往往也为喜剧的结尾埋下伏笔。孟姜女这类悲剧故事不同，她在无奈中接受了丈夫离开的现实，在长久的等待中，所有相聚的画面都已在心中勾勒描绘了千百遍，但一路走来苦苦寻觅，得到的结局却是丈夫早已死去。所以，一切设定瞬间崩塌，柔肠百结，孟姜女只能泪目了。

经常跟别人谈起，与自然、社会、国家相比，每一个个体都太渺小。万杞良死去多日，但世间万物并未因他离去而有丝毫变化，日升日落、潮涨潮退、花开花谢，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运行。但在家庭的天地间，突然茫茫然只余一个弱女子悲悲切切，她呜咽，她悲鸣，她控诉，崭新矗立的长城与她无关，四周的人来人往她看不见，她只能哭泣，她只有哭泣，真正崩塌的，是她心中的那座城。

这哭泣起初一定是盈眶的，慢慢变成两行清泪，滴答触地，然后逐渐变得热烈，孟姜女抬头轻抚城墙，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这哭泣起初一定是无声的，在手指与城墙的摩挲间，喉头的哽咽向下送到胸腔，突然又在嘴里迸发出来，从间断的低声抽噎啜泣，到嚎啕大哭，注定撕心裂肺，注定痛彻心扉。然而，再感天动地的爱情，也无法让万杞良回到爱妻的身边。所以，《列女传》中说：“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人生之苦，莫过于此。

2000年后的今天，同样在这片土地上，万杞良已无需被强征劳役，即使外出，也可使用手机千里传音，视频与孟姜女通话，这段时间沧海桑田，但爱情，却永远可以跨越时空，也许，这就是中国传统爱情故事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