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有一个与生俱来的错误,那就是认为我们来到这一世界,目的就是要过得幸福愉快。
这一错误是与生俱来的,因为这一错误是与我们的存在本身相一致的,我们的整个本质只是对这一错误的阐释,我们的身体的确就是这一错误的图案标记,因为我们肯定就只是生存意欲,而接连不断地满足我们的所有意欲,也就是“幸福”这一概念所包含的意思。
只要我们坚持这一错误,甚至以乐观主义观点来巩固这一错误,那这一世界看上去就是充满矛盾的。这是因为我们所迈出的每一步,都会让我们体会到:这一世界和这种生活可一点都不是为了让我们享受幸福而设计。
没有思想的人在现实中就只是感受到痛苦和折磨而已;对于有思想的人,在感受到现实的苦楚之余,还多了某种理论方面的困惑:这一世界和这一生活,既然其存在就是为让我们得到幸福,却为何与其目的如此糟糕地不相匹配?
开始,他们会唉声叹气,发出诸如“啊,为何月亮之下是如此之多的眼泪”(克·奥弗贝克《对忧郁的流泪者的安慰》)一类的感慨。在感叹一番后,接下来就是让人不安地怀疑起那些先入为主的乐观主义观点。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总是把自己个人的不幸时而归因于环境,时而又归咎于别人;要不就是埋怨自己运气不济,再不然,就怪自己蠢笨所致;又或者,我们已是心中有数:自己的不幸其实是所有这些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无论怎么样,这一结果是改变不了的:我们并没有实现人生本来的目的,而这一目的就是得到幸福。一想起这样的事情,尤其正当我们行将结束自己一生的时候,我们通常都会意兴阑珊。因此,几乎所有老者的脸上都挂着英语所说的“disappointment”(“失望”——译者)的表情。除此以外,直到现在为止,我们所生活过的每一天都告诉我们:快感和享受,就其自身而言,就算是得到了它们,也是骗人的玩意;快感和享受并不曾真的给予我们它们所许诺的东西,并没有让我们的内心得到满足;得到了这些快感和享受以后,与这些快感、享受结伴而来或者出自这些快感、享受本身的不便和烦恼,也让这些快感享受变了味道。
相比之下,苦痛和磨难却是异常真实,并且经常超出了我们对其的估计和预期。所以,生活中的所有一切都的确可以让我们认清那一错误,使我们确信:我们生存的目的并不就是快乐和幸福。的确,如果不怀偏见和更加仔细地审视这一人生,那人生就更像是故意告诉我们:我们是不会在这生存中感受到幸福的,因为这一生存,以其整个本质所带有的某种特性,会败坏我们的兴致,我们也会巴不得从这生存中折回头,就像后悔犯下了错误一样。
这样,那要寻欢作乐的嗜好,甚至那要长活下去的病态欲望,就得到了消除;我们从此就会背对这一世界。因此,在这一意义上而言,把生活的目的定位为受苦比定位为享福更为准确。
在《论禁欲》的结尾处所作的思考已经显示:一个人受的苦越多,就越早达到生活的真正目的;而一个人生活得越幸福,就越发延迟达到这一目的。塞尼加的最后一封信的结尾,也与这里的说法暗合,“这样,当你看到最幸运者就是最不幸的,那你还会感受到你自己的好运吗”(《书信集》124,24)。——这一句话也的确好像是透露出基督教的影响。
同样,悲剧所发挥的特有效果,从根本上就在于悲剧动摇了我们那与生俱来的错误,因为悲剧透过伟大和令人诧异的例子,让我们活生生地直观看到人为的奋斗终归失败、整个生存就是虚无的,并以此揭示出人生的深刻涵义。
正因此,人们把悲剧奉为最高贵的文学形式。谁要是透过这样或者那样的途径从我们那先验就有的错误、从我们存在的“错误的第一步”醒悟过来,那很快就会在另一种光线下看视所有事情,就会发现这一世界虽然并不合乎自己的所愿,却是合乎自己现在的所想(观点)。
各种各样的不幸虽然仍会伤害到他,但却再也不会让他感到惊讶,因为他已看出:苦痛和悲伤恰恰是服务于生活的真正目的,使我们的意欲背对生活。这样,无论他将会遭遇到什么,他都能保持某种奇特的镇定自若。这种情形就类似于一个需要缓慢和痛苦治疗过程的病人:其痛苦就是治疗有效的标志。痛苦向人的整个生存清清楚楚地表示:痛苦就是这一生存的宿命。
人生深陷于痛苦之中而无法自拔;我们是夹杂着泪水来到人间,人生的历程从根本上永远都是悲剧性的,而要离开的时候,就更是悲惨的情形。这里面所带有的某种目的性是明眼人不难看出的。
一般来说,在一个人的愿望和渴求达到最炽热之时,命运就以某一极端的方式在这个人的意识和感觉闪现;然后,这个人的人生就获得了一种悲观的倾向。由于这一悲观倾向的缘故,就相对更容易把这个人从那欲望中解放出来——而每一个体的存在就是那一欲望的显现——并把这个人引往与生活分道扬镳、不再留恋这生活及其快乐的方向。
事实上,痛苦就是一个净化的过程。在大多数情况下,人只有经过这一净化过程才会神圣化,亦即从生存意欲的苦海中回头。与此说法相映成趣的是,基督教的修身读物是那样经常地探讨十字架和痛苦的益处;而总的说来,把十字架这一痛苦的工具,而不是人们所做出的功德,作为基督教的象征,是相当恰当和贴切的。甚至那犹太教的、但却充满哲学意味的《传道书》,就已经正确地指出:“忧愁更胜喜乐,因为面带愁容,终必使心喜乐”(《旧约》的《传道书》第7章3)。
我所说的希腊词“第二条最好的途径”,是把痛苦在某种程度上说成是美德和圣洁的替代品。但在此,我必须大胆说出这样的话:在仔细考虑所有这些以后,我们所承受的痛苦与我们所做出的功德相比,我们更能寄望凭藉前者得到拯救和解脱。拉马丁在其谈论痛苦的《痛苦颂》里,优美表达的正是这一层意思:你无疑厚待我如天之骄子,因为你并没有少让我流泪。好!你给我的,我都接受,你的痛苦将是我的幸福,你的叹息将是我的欢乐。
随着自然规律的发展,一个人到了老年,身体的衰败是与意欲的衰败同步的。追求快感的欲望轻易地随着享受快感的能力的消失而消失。最激烈意欲活动的理由、意欲的焦点(亦即性欲)首先逐渐减弱和消失。这样,人就好像回复到那在生殖系统还没有发育之前的无邪状态。
人那头脑中的错觉、那种能把种种空想幻变成最诱人好处的倾向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认识到:在这世间,所有好处其实都是虚无飘渺的。自私自利让位给了对孩子的爱;这样,人就已经开始更多地活在别人而不是自己的“我”里面,而自己的“我”很快也就不再存在了。这种合乎自然规律的进展起码是合乎我们心意的:这也就是意欲的安乐死。
婆罗门就是为了能有这样的结局,在度过了最好的年月以后,听从吩咐放弃自己的财产和家庭,过上隐居者的生活(《摩奴法典》B,6)。如果事情并不是这样发展,如果在享受快感的能力消失以后,贪欲仍苟延残喘,如果我们现在为那些个别错过了的快感享受而痛感懊悔,而不是看穿所谓快乐的空洞和虚无的本质;如果这时候,那些我们已经无福消受的东西让位给金钱这一所有快乐之物的抽象代表,并且从此以后,这一抽象代表就跟过去那些能带来真正快感享受之物一样,一如既往地刺激起我们的情欲。
也就是说,现在,在感官意识衰弱了以后,对一样没有生命的,但却不可毁灭的东西,我们又有了同样不可毁灭的贪欲;或者在这时候,如果那只是在别人心目中的存在取代了在现实世界中的存在和活动,并点燃起了同等的激情——那么,意欲就已升华和精神化为吝啬和沽名钓誉。这样的话,意欲就退守在这最后的堡垒以负隅顽抗,直至与死神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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