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正对于民办教师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出人头地的机会。全国500万民办教师,“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年给每个学校的转正名额都十分有限。
过了几年,吴小小也到了转正的年限了,对她来说,转正的意义在于有脸面回城,帮助她的母亲摆脱苦难生活。转正的事让她愁眉苦脸,茶不思饭不想,总是唉声叹气。
吴小小那年19岁,年纪小,是家里的老大。父亲是煤矿工人,一年到头也见不上面。母亲在城里卖油条早餐,自从被批斗之后,生意冷淡,赚不了几个钱,家里还有四个妹妹,跟着母亲吃了上顿没下顿。虽说是城里人,吴小小的家庭跟乡下人没什么区别。
吴小小的母亲一个人抚养五个女孩,没有生得了男孩,丈夫对她爱理不理地,很少寄钱到家。她母亲打点临工,奔东走西,拉扯着五个女儿,时不时就会崩溃大哭,情绪变化大,脾气暴躁。在外面忍气吞声,到家里任何一件事都能点燃她的怒火。怒火中烧的时候,吴小小总是被打得遍体鳞伤,跪地求饶。很多时候,她会被关到黑屋子,里面老鼠乱窜,她触摸到那种毛茸茸的东西时,总会惊厥似的大叫。当老鼠爬过她的脚面的时候,她本能地蹦跳起来,像按了弹簧的小丑,手脚不规律地拨动。
吴小小是个极其听话的乖女儿,她妈妈三番五次地捎信给她说:务必转正,当了公办老师后调回来。母亲的命令俨然是一道圣旨,不敢违抗,也不能违抗。她自己怎么想,一点都不重要,而且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怎么想。
吴小小的心事好似一块石头,越来越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连打铃这样的事总是忘记。在我父亲眼里,她只不过是个孩子,也没有责怪她。
“吴老师,你有什么心事吗?”
“祈老师,我...... 我妈要求我转正当公办老师,可是转正的名额和机会太少了,怎么也轮不到我呀!”
“是啊,转正,谁不想呢!”
“我要是不能转正,我妈会杀了我的。”
“怎么能这样说呢?转正不转正是自个儿的事,都长大了,父母管不着了。”
“祈老师,呜呜......你是不知道啊,我家——”
吴小小断断续续地把她家的情况讲给了父亲。父亲听了,倒是同情她。生活不容易,吴小小还年轻呢,不像他,一把老骨头了,转不转正,倒也没多大关系。
那年,父亲把转正名额让给了吴小小,还为她写了推荐书,谎称自己得了重病,时日不多,不想浪费党组织的名额。
“转正”两个字眼,就像扎在民办老师心里的一根刺,越来越深。父亲错过了两次机会后,转正的申请条件和评审条件也越来越严格,其中有一项是必须通过中等师范的学习科目。除了扫盲班,父亲从来没上过正式的学校,这些年都是靠自学熟悉了小学的科目。考试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庆幸的是,时值冬日,地里农活很少,父亲有大把的时间来学习准备。可是翻来翻去,手头也就几本看了无数遍的《三字经》、《毛主席语录》、《说文解字》,没有任何师范科目的书。
一天, 他走向学校的时候,远远看见李文静在门口等着他。她去城里都好几年了,身体发胖了些,脸也苍老了些,手里攥着个袋子,沉甸甸地。
“祈老师,终于等到你了,我来看看您,好久都没见了!”
“李老师?!幸会幸会,什么风把你吹这儿来了?”
“祈老师,就是想你们了呗!”
父亲生火烧了壶水,给李文静倒了一杯水,“乡下没什么茶叶,你可能喝不惯。”
“祈老师,虽然我走了,但我时常会怀念在这教书的日子,很单纯很干净。不像现在......”
“你和史老师都好吧?孩子多大了?”
李文静低下头,一颗泪珠打在手背上。“史国梁是高干子弟,自始自终,都没看得起我。我的两个女儿,也不被爷爷奶奶宠爱。有时候,我真想不清楚,女儿家怎么就比不上男人呢?他在外面沾花惹草,在家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我呢,在外勤勤恳恳地工作,在家围着灶台转,可倒头来受数落的倒是我。公婆不待见我,说我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传宗接代都做不到,不配做史家的媳妇。呜呜——”
父亲沉默了,这么些年了,藏在人们大脑回沟深处的偏见,时不时就像蜂蜜的毒针一样,蜇着女人们的每一根神经。
“李老师,你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
“祈老师,对不起,不是我在这哭可怜。我为了我的两个女儿,我一定得活下去,我只有转正了,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要不然,我要永远被踩在脚下了。”李文静继续捂着眼睛哭诉。
父亲明白了,每三年学校都会有一个转正的名额,要是李文静登记在这个学校,就能容易地拿到转正的名额。
“祈老师,我知道你是大好人,你都帮了吴小小了,能不能再帮我一次?我实在没办法。”
父亲没有问史国梁转正了没有,也没问为什么史国梁不想办法,什么都没问,默默地点点头。
“祈老师,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的。我给你带来了些书,还给孩子们带来了......”
“李老师,具体要我怎么做呢?”
“转正名额下来后,请您写一份证明我在这教书十年的证明材料,写一份推荐材料。往乡上递交一份愿意自动放弃名额,推荐我报名的材料。祈老师,麻烦您了。”
“我记下了。我还要上课,你——”
“谢谢您!祈老师,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的!”
“我一把老骨头了,什么都不需要了。” 说着,父亲迈出沉重的步伐,踩在厚厚的尘土上,像烙铁烫印在泥土里,留下很深很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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