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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三弄

梅花三弄

作者: 温海华 | 来源:发表于2024-03-09 19:28 被阅读0次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三期:回忆的创作。

1

高二文理分科前,我拈起了阄。我把人生一重要选择交给了命运。我做了两个纸团,一个纸团写着“理科”,另一纸团写着“文科”,结果我挑中了文科。可临了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的队友基本上都选择了理科,怕以后在一起没有共同话题。最终,我分在了理科高二(七)班。普通班里没什么学习氛围,我的成绩在班上的中等位置,没有多少存在感,也没有多少紧迫感。我的壮志雄心都在学校的操场上,每天期盼周末的到来。

一次全班调位后,我的后桌换成了一个成绩优异的女孩。她的文静和解答难题时的沉思模样有着别样的魅力。她叫王丽,县城人;个子高挑,面容圆润,小巧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银色边框眼镜。王丽的成绩名列前茅,全班第一也考过。她很爱看书。看书时,专心致志,一双温柔的眼睛有规律地眨巴着。我经常会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可收获的多是失落,但这并没有限制心中情丝的蔓延,相反它那越发繁茂的杈枝戳得我脆弱的心房异常难受。这是一股无法抑制的力量,在没有任何引导和经验的护卫下,我只能忍痛承受。

一个秋日的晚上,我坐在狭小的出租房里,一边为惨不忍睹的成绩暗自神伤,一边忍受着隔壁女房客承受家暴时的凄厉哭号。在一种悲凉的氛围中,我拿起笔,铺开信纸,开始了自救:“王丽,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你我就会很自责,给你写信我收获了少有的平静。我也知道随着停笔那刻的到来我又会不知所措,可这次或许会有一些改变,就是在想象你阅读这封信时我会莫名地快乐以及获取急缺的动力……”

信她自然收到了。不出所料,她对我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有意躲闪我炙热又饱含期待的目光,羞怯地掩饰脸上朝阳般的红晕以及沉陷于美妙幻想中的迷离眼神。当然,这些我观察到的变化里少不了我那浪漫的想象痕迹,当时我甚至还自恋地认为她即便不会马上倾心于我,也会对我有点好奇,再不济至少会暗赞我勇气可嘉,毕竟她是美貌与智慧并重的骄傲女学霸呀!看官们,你现在总该知道男人自作多情的时候是多么的厚颜无耻了吧。

情场初试锋芒后,我在学业上也开始奋发努力。我想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确切态度。接下来的月考,我的成绩提升了十多名,我、王丽和班上的另外四个同学,分别从班主任手里接过了一个笔记本的奖励。我拿的是进步奖,王丽拿的是第三名优秀奖。我和王丽的差距依旧很大,可天真的我又盲目乐观起来。得奖的两天后,我给王丽写了第二封信:“王丽,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个月。在这个月里,我收获了辛勤付出的回报,体味了奋斗的甘甜,也看到了希望对我报以的灿烂微笑。此刻,真的好想与你分享内心的喜悦,因为你那如灯塔般亮丽的光辉让我找到了生活的方向,你那如星空般深邃的眼眸中也有让我疯狂的诱因……”

信送出去两个礼拜,我那烈焰般的激情丝毫没有消退,自然我的疯狂也还在延续。我在紧锣密鼓地排练一首歌曲,想在元旦晚会上传达某一重大讯息。排练地点在我那狭小的出租屋,伴乐的工具是我那快散架的随身听。我执着地伏在桌前,屏息静气地聆听曲调优美的歌曲,热情高涨地幻想自己站在璀璨的灯光下,接受众人的喝彩和王丽的崇拜。我来回不停地倒带,细心扑捉那些掌控得还不算完美的音符,以及吸收伤感情歌中特有的慰藉心灵的养分。在歌曲的高潮部分,我不由自主地嘶吼起来。按理说,这种嘶吼在舒缓的曲调中是很不合适的,但那刻我已情难自禁了。而这极度兴奋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元旦晚会上那熟悉的弦律响起。

“哆咪……”低沉的音符划破寂静之后,弦律如潮水般荡漾开来。霎时,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幕傍晚雨后的萧瑟场景,一个背着吉他神情忧郁的男子,目送女孩坐上了离去的电车……带着几许忧伤,我用轻柔的嗓音讲述起一段无疾而终的凄美爱情故事来:“湿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抹去雨水双眼无故地仰望/望向孤单的晚灯/是那伤感的记忆……”果不其然,大家都被忧伤的曲调所感染,脸色不由得沉重起来。王丽则羞涩地低下了头,好像在躲闪我朝她倾吐的爱语。看到大家的表情,我竭力压制着又想嘶吼的冲动,继续用平缓的语调跟挚友交谈那般,将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情节的起承转合以及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无奈分歧等娓娓道来。在歌曲的高潮部分,我想传达的主旨越发明朗了,我用带着几分胆怯的颤音开始了我的表述:“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

歌曲的弦律,戛然而止。我静立教室中间,用笑脸回应大家的掌声,同时用眼睛搜寻着王丽,急切地想从她的表情中探察出对我演唱的认可和期待已久的鼓励。可是她正襟危坐,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神情像是在思索一个高难度的理综题目,又像在酝酿某个重大的决定。看此情景,那沉重的失落感又枷锁般套在我的身上,我脚步迟缓地走进人群中来。根据过往经验,我有一种预感:乐极生悲。快乐对我而言,更像是运动前的准备活动,短暂的放松只为接受更为严峻的考验。果然,晚会结束后,趁大家打扫卫生之际,王丽将我叫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怒道:“你以为你是谁?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说完,她气冲冲地走下楼梯,回家去了。被王丽一阵奚落后,我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如果没有围栏的支撑,我肯定会瘫倒在地。

午夜,皎洁的月色被厚重的云块遮挡并吸收了,周遭变得晦暗模糊。我沿着操场的泥沙路一遍又一遍地转圈,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王丽说的那几句话,眼泪不由得漫出眼眶,划过脸颊,下落到地面。第一次,我深刻体会到爱情的苦涩。回到住处,睡意全无。我躺在床上带着极大的渴望想把“爱情”这道难题解开,可是徒劳等待我的还是蒙蒙迷雾,那迷雾像来自混沌的窗外,又像来自坍塌的梦境。不久,隔壁女人又哀嚎起来。

2

06年8月,我开始了第二次复读。我的前桌叫袁红。她样貌秀丽,乐观活泼,脸上时刻浮动着灿烂的微笑。她在埋头苦读的复读生中是一另类,成绩差是必然,可那种无所谓的坦然却让人诧异。那年“超级女声”势头强劲,在学校刮起了阵阵旋风,袁红无疑是最狂热的跟风者。在她不大的书包里珍藏着有关“超级女声”的各种海报和热门选手的照片,在她并不聪慧的大脑里存储着纷繁的比赛信息以及传染狂热的冲动。她不止一次拿着精致的海报,跟对音乐同样着迷的我探讨问题:“今年的‘超女’,你认为谁的实力最强啊?”对此,我不免觉得无聊。虽然我喜欢音乐不假,可我对这类选秀节目没什么兴趣。再者,我的偶像新发售了一张专辑《再说一次我爱你》,我正全力专研其精髓,就更没心思去关注那样的赛事了。不过,每当我深情哼唱“我真的好想/再说一次我爱你/我愿意放弃所有一切/只为挽回你……”时,我也巴望着某个人能对我这种过早的爱情悔悟有所表示。这个时候,袁红总会迅捷地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我。她的眼睛清澈又温柔,像家乡山谷中的清泉。不用怀疑,她对音乐是真爱。

袁红的家离补习班不远,是一栋别墅。紧邻她家的是一栋陈旧的两层砖瓦房,房子的主人是袁红的外公外婆。上学期的中途,我跟同住的复读生闹翻后,就搬到了袁红外婆家二楼靠左的那个狭长的房间里。从此,我和袁红便成了“邻居”,对她家的情况也多了些了解。袁红的父亲在苏州做物流生意,平时很少回来;袁红的母亲习惯不了城市生活,在县里的一家公司当出纳;袁红外公外婆的身体都很硬朗,整天在屋前屋后的菜地里忙活;周围还有几户人家,他们都是袁红的亲戚。至于为什么会跟外公外婆住得如此之近,袁红也给我解释过,她说原先住的商品房太吵,父母商议后就在外婆的菜地建了这栋两层带车库的别墅。

周日的下午有半天假,袁红会和一群孩子在楼下的土坪上玩耍,她敏捷的身影和愉悦的表情无不在向我传递着一种要善于寻找生活乐趣的讯息,可就像一个落入自我怀疑涡流中的绝望病人,首要的问题倒不是接受最优越的治疗,而是调整心态激发出活下去的渴望。从再次进入补习班的那刻起,焦虑沮丧等负面情绪就像几堵把我困牢的墙,我真切地感受到奋进的无望与无力,所以我越发坦然地困守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对外界那些积极美好的事物愈加反感与排斥。我独来独往,郁郁寡欢,心中好像燃烧着一堆火,烦躁异常。我和袁红很少走到一起,结伴上下学几乎就没有过。直到第二个学期,我们的关系才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下学期开学的时候,广昌一中对复读班进行了一些调整,调整之一就是提高了一定的复读费用。这原本是个不大的事,可在几个性格刚毅学生的游说下,班上立刻组织起了抗议队伍,在教室里如坐针毡的我自然加入其中。我们商议并坚定地承诺绝不再进复读班,队伍原先有十多个人,可坚持到最后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我和补习班保持联系的唯一纽带就是袁红,她会帮我从班上带回上学期定制的“英语读报”。她把带回来“英语读报”放在一楼神龛前的香案上,我路过能看到。有时碰上,我们能说上几句话。

“罗通回来上课啦。”袁红说话柔声细语。

罗通是这次“抗议运动”的带头大哥。他的退出让我感到遗憾,可我心意已决,打算逃避到底。对袁红关切的眼神我只能躲闪,可心中却由生了一股暖意,感到一丝甜蜜。让我猝不及防的是,我对这种关爱有些上瘾,看着袁红远去的身影,不禁怅然若失。一颗深埋在土壤中的种子,经过了漫长的休眠萌动后,它所有的根须都在努力地吸收养分,为的是让生命更加的绚丽多姿,那么,当一颗卑微又怯懦的心被阳光般温柔的目光普照后,胸中涌动的心潮会是多么的猛烈与持久啊!就那么一瞬间,袁红那热情善良的形象如一颠覆不破的定理镶刻进了我的大脑,我所有的努力就是把它与生活结合起来,找到那条通往幸福终点站的宽顺路径。可事与愿违,从对她萌生好感的那刻起,心中疯狂滋长的情丝就束缚了我的思想与手脚,我变得自卑胆怯,多愁善感。渴望见到她,又害怕面对她;想停下来跟她说会话,却只会羞怯地躲着走;见到她高兴异常,目送她惆怅满腹;欣喜她的关心,又躲闪她的温柔。直至高考结束,我也没有勇气拉近彼此间的距离。那时她在我心中如一尊圣像,我带着残破的行囊前来朝拜,深知自己的卑微和渺小,对那些过分的要求与愿景不敢抱太大的希望。读者们,你知道暗恋一个人有多痛吗?你知道我有多痛恨自己在她面前伪装冷漠吗?你知道她的笑容又是多么的甜美吗?幸亏不知道,不然你们又怎么能心平气和地倾听下去?

填报志愿的那天上午,在一楼的屋檐下,我们完成了最后一次交谈。

“你填的志愿是什么?”袁红小声问我。

我勉强地笑了笑,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似的发不了声。看我满脸赧色,袁红不由得慌张起来,脸上划过一稍瞬即逝的红晕后,眼睛快速地从我身上移转开去。短暂的调整后,她回转过脸来,脸上的笑容被淡淡的忧伤取代,明亮的眼眸中发出缕缕温柔的目光。她轻微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一切尽在不言中!在如此美妙的氛围中,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的透明清晰;在如此美妙的氛围中,我觉察到我们颤抖的心共振起来;在如此美妙的氛围中,我感觉那期盼已久的浪漫故事即将上演……

可惜,填完志愿后,袁红去了苏州游玩。我则再次踏上了那条迷雾蒙蒙的路。虽然就此分别,可我们的故事远没有结束。

第三年复读的下学期,我像孤狼一般无助哀嚎时,我想到了几百里外的袁红,她像晨光一样让我感到温暖;我在沉重异常的大脑中搜寻她的影像,她依然是那般的明亮闪耀。从某一个烦闷的夜晚开始,我虔敬地坐在桌前,摊开信纸,拿起笔,向远方的袁红倾诉起来:“袁红,你还好吗?我知道这是个毫无新意的问题,但对我而言却是解脱的开端。我也知道不用过多描述你便知晓我现在的处境。我更相信你的善良与大度终将原谅我这冒失的举动和这些没有经过慎重考虑的言语。

“现在对你的思念在脑际依然挥之不去,想你圆圆的脸蛋,长长的头发以及羞涩时绯红的脸,当然,你善良的天性、乐观的生活态度以及在人群中惯有的谦卑等优良品质,也还在影响着我。你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身上的缺陷。我这人呆头木脑大多时候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可每当提笔沉思目的却异常清晰。我在为自己构筑一个安放所有遗憾、忧愁、欢乐和希望的世界。现在给你写信,就是在为这个世界增添颜料、涂抹色彩。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体会,心情通过笔尖肆意流淌的感受无比欢畅,就像静立在浩瀚的星空下,哼唱对爱情的永恒礼赞。最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年学校‘大赦天下’,寒假补课小年前就将结束,再不要耗到往年的农历28。六年了!终于要熬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了!祝福我吧!”

信基本都在深夜完成。借第二天上午课间操时间,我去学校附近的报刊亭买邮票和信封。信的寄发频率每星期一封,不过全都石沉大海。刚开始,我还会去学校的门卫室翻找回信,可多次失望而回后,我也慢慢释然。我要的只是一点似有似无的希望。

08年高考后,在走南闯北的半年里,我还到南昌找过袁红。到南昌已是晚上九点。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告诉袁红我来南昌找工作时,她正为某人庆贺生日,环境嘈杂,我们没说上两句话她就挂了。不过挂电话前,她答应会找时间回我电话。

太阳慢慢西斜,街头刮起了冷风,远处的景物越发模糊,璀璨的霓虹开始闪烁。我手握着安静的手机,沿着熙攘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随着骤降的温度越发冰凉。电话铃声终于在晚上十点响了,不过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对方自称是袁红的男朋友。他好像喝了很多酒,毫无理智。

“你他妈是谁?你找袁红有什么目的?”

“我……我……”我心惊肉跳,口吃结巴。

“以后不要再去骚扰她,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

对我一阵言辞激烈的恐吓后,他意犹未尽地将电话挂断了。那刻一股绝望的阴霾将我笼罩,我躺在床上心如死灰。我的归宿或许就是毫无价值的灰烬,可我的燃烧又有谁在意?

3

过完惨淡的2010新年,在家度日如年的我,初八就逃离了驿前镇,去了石狮。

我先是进了一个服装厂当包装工,主管看我做事心不在焉,五天后把我辞退。随后,经妹妹一朋友介绍,进了一KTV做传送生(给各包厢传送酒水)。因为天天熬夜不习惯,做了三天工资没要我就走了。走投无路之际,我进了一个管吃管住的酒店当传菜员。

传菜员,顾名思义,就是做些端菜收碗的事情。传菜部在厨房,队员有二十多个。用餐时间里,我们就用托盆端着菜和汤通过员工楼梯,去宴会厅和各种包厢。传菜是个既艰辛又枯燥的工作,为了提高大家的积极性,部门经理制定了一项激励措施:每月传菜总数前三名有50到100元不等的奖金。一开始我跑得格外卖力,誓要把那一百元的奖金收入囊中,可一次在宴会厅上菜,我不小心打翻了一盆浓汤,当我忍着被烫伤的疼痛回到传菜部时,冷血的主管还追加了我一张罚单。从此,我便谨小慎微,将安全意识加强到从未有过的高度。

传菜部每天九点下班。员工宿舍就在酒店的对面,中间隔着一条繁忙的马路。宿舍昏暗狭小,空气混浊,睡觉之前,我不会在里久待。宿舍斜对面有一公园,洗好澡后,我会去那里走走。一两个小时后路上的行人和车辆稀疏了,我便回宿舍,为明天毫无意义的奔跑积蓄些精力。

三月底,酒店来了一批来自江西抚州市的实习生。那时酒店在抚州市开设的分店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他们被派过来实习也是为不久后的开业做准备。实习生有三十来个,女多男少。女生被分派到楼面当服务员和迎宾,男生无一例外全部进了传菜部。神情忧郁的刘芬在吵嚷的实习生中,尤为醒目。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的心就猛然一颤,霎时一股别样的活力游走全身,疲乏尽消。有时女实习生会成群结队来厨房,在散发着炽烈青春气息的女生中,身穿淡黄色制服的刘芬是那么的特别,她的眼神是那般的勾人心魄。

男实习生的宿舍就在我楼上,下班后,我会去这些老乡那里坐坐。虽然他们对我很冷淡,但终究胜过一个人去公园游荡。在他们的圈子里,我插不上话,就识趣地听他们讲,时而报以微笑,时而掩面叹息一声,努力维持着那难得的谈话氛围。他们谈论的内容多是关于那些女实习生的,而“刘芬”出现在他们谈话中的频率无疑是最高的。他们说她用昂贵的诺基亚N95手机,说她是86年生人实习生中年龄最大,说她喝酒贪杯不醉不归,还心悦诚服地描摹过她演唱《讲不出再见》时的高光风采……在他们细碎的话语声中,我贪婪地攫取那些我迫切需要的材料。毫无疑问,我就是为构建刘芬的形象而来的。

刘芬负责的“春暖花开”包间在三楼。每天我都要去那里送菜,下班前还要去那里回收器具。我们上菜都是通过包间旁边的小操作间墙上的小窗口把菜递给里面的服务员的。在给她递菜的时候,我们能相视片刻。每当看到她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涌动着忧郁的波光时,我的心弦就像被谁粗暴地拨动,那鸣奏出的杂乱曲调让我烦躁又苦恼。朋友们,女人忧郁的眼神虽然充满魅力勾人心魄,可对视后你会发现世界变灰暗了,那感觉就像行驶在偏僻的道上,听到车辆咔嗤咔嗤地闹脾气。

一个清凉的夜晚,我从公园出来。在十字路口,我看到对面马路上有十来个抚州实习生也朝宿舍方向走去。在吵闹的实习生中,我一眼就认出了刘芬,醉得不省人事的她伏在一个男实习生的背上,双手在那男孩的肩前左摇右晃。那刻,我像一起交通事故中冤枉的受害者承受着无缘无故的委屈,可是我放弃了申诉,我开始同情起这个可怜的肇事者来。我的目光紧随她的背影,摇晃,颤抖,左拐,过桥,然后被墙壁残忍弹回,刺遍身躯,疼痛万分。

绿灯亮了,我却迈不开步。我买了一瓶啤酒,沿路返回,又来到安静的公园。我坐在清凉的草地上,一边猛灌着啤酒,一边安抚着狂乱的心跳。我深深为刘芬担忧着,也极想知道她酗酒的原因,但毫无作用的猜想只让我心烦意乱。慢慢地,我开始固执地认为,她对外界的冷漠和对自己的放纵源于那蚀骨的孤独,回想起她独自上下班的落寞身影、工作中服务客人时的空洞眼神以及对周围事物漫不经心的神情,我就更加坚定自己的看法。既是这样,我就能帮她。打定主意后,我迅捷地从地上跃起,第一次带着强烈的意愿朝宿舍奔去。

回到宿舍,我从行李箱中拿出尘封已久的纸和笔,又开始了一段寻求解脱的倾诉:“刘芬,你好,很高兴能在这里遇到你。听实习的男同事说,你唱歌唱得很好,尤擅长那首粤语经典《讲不出再见》。差不多两个月前,我还在一个KTV上班。KTV里面有一宽大的舞台,每晚都会有歌手和乐队来表演。记得一晚有个三十来岁黄发披肩的男子唱过这首歌,可能是他的性格过于豪迈一开腔他就疯狂地扭摆起来。说实话,那刻我没有体会到一点音乐的美感,相反还感到一丝羞愧,像是在大街上看到某个出丑的熟人。可能是我太过愚笨无法理解歌曲中蕴含的感情,但我想人总不能被激情捆绑,我们时刻要用理智来武装自己,是不是?

“擅歌者都是内心丰富,感情细腻,或许还有着别样经历的人。我也爱唱歌。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受,就是优美的弦律中好像有一个斑斓多姿的世界,我们的思想可以在里面纵情遨游,从而获得一种安宁充实的美好享受。从乐曲中的第一个音符蹦跳着按下某处隐蔽的机关后,我们就像装上了一双翅膀,往那个世界飘游而去。现在我不得不把手机中的音乐播放器关闭,我不能再这样放飞思绪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即便我很想告诉你刚刚遨游了一番怎样的景致。总之,大家都难,或许我们可以互勉互励来面对不如意的生活,来面对纷扰浮躁的世界。”

信送出后,我的心情很复杂,既有大发感慨后的舒心愉悦,又为即将面临的考验担忧焦虑。果然,第二天下午上班前,几个男实习生把我围堵在了进厨房的过道里,他们眼里射出的光芒灼热烫人。

“温总理!隐藏得够深啊,哈哈哈……”一人对我讥笑。

“不过没什么啦,只是一个神经病!哈哈哈……”另一个随声附和。

我没搭理他们。不过经他们这么一说,我紧绷的神经倒松弛了些,我自忖在信中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如果刘芬多看几遍还能感受到我对她的关心。至于他们挖苦我是“神经病”“温总理”,我更不会放在心上,它们总比“笨蛋”“猪脑”受听。

可是,第三天剧情急转。上午,先是那几个男实习生为打发无聊,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我写信的动机以及急盼我作出让他们稍感满意解释。这类暧昧之事,谁会在大庭广众分享心得和交流感悟呢?看着他们焦急又猥琐的模样,我第一次感受到尊严的珍贵,也开始懊悔在他们面前妄自菲薄了。下午上班前,我又被那几个阴魂不散的男实习生围堵在进厨房的过道里,不过他们没再问“信和情书的区别”这类弱智问题,他们给我送来了战书。战书是那晚背刘芬回宿舍的男孩口述的,约战人是刘芬,比唱那首《讲不出再见》。走前,他轻蔑地看着我:

“敢不敢迎战?”

“有什么不敢!”我回答。

几天来我时刻在揣度刘芬收信后的心理状况,在不多的反馈信息里我焦虑着担忧着恐慌着害怕着,说心里话我受够了这折磨了人的等待与揣想,现在有这么一个直面问题、祛除煎熬的机会何乐不为?再说,唱歌本来就是我的最爱,我巴不得有一个在藐视我的人面前展现风采的机会。

下班后,我穿过湿漉漉的街道直奔宿舍。在宿舍里,我麻利地换上了一套得体的衣装。看着镜中的自己,由衷感慨:“人靠衣装,美靠靓装!”换好衣服后,我迫不及待窜上五楼,和那几个“想看我怎么死”的男实习生会合。

我们沿着马路走了三四百米,来到一所气派的KTV前。走完台阶,我们进入了KTV的大厅。女生先到,她们坐在大厅墙角的沙发上。刘芬翘着腿,神色悠然翻看着手机。那刻,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与娇媚容颜相配的灿烂光彩。

包间不大,十来个人进入后显得很局促。我靠门坐着,小心地打量起这些衣着光鲜、神态自若、看上去有些陌生的人来。电视荧幕打开后,刘芬迫不及待拿起麦克风跟着播放着的歌曲哼唱起来。她的声音尖细,还带着一丝直击人心的沙哑。无疑她也是个外冷内热之人,只见她微曲着身子,右手拿着麦克风,左手紧握成晃动不止的拳头,身体剧烈地左右摇摆,头发像春风中的柳丝一样,飘飞起来。脸上的表情随着跌宕的旋律不断变化着,时而欣喜,时而忧伤,时而茫然。显然,她沉浸在了忘我的境界里,往日的忧愁、心里的不快、工作的不顺、人生的失意,都被亢奋的激情压制了。只是我心中总有种异样的感觉,兴奋的同事加剧了我的心里负担,我傻愣地呆坐一角不知如何是好,心底不由得浮上一丝忧虑:这次冒失的前来或许是个错误。不多时,刘芬唱完了两首歌。她的唱功还可以,但远没到同事吹嘘的程度。两个女孩子合唱完一首歌后,她带着命令的语气,朝站于点歌台前的一位女同事说:“切歌!换《讲不出再见》”随后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我先唱。”

熟悉的弦律响了起来。我靠着沙发,聚精会神地听她演唱。她开头唱得很不错,粤语咬字也很清晰,不过她可能太过自信了对尾音的处理有些随意,别人或许听不出来,但对一个音乐“发烧友”来说,那也是不能容忍的瑕疵。歌曲的高潮部分她掌控得也很好,只是在她丰富炽热的情感中好像夹杂着一股别样的情绪,像是愤怒——不错,是愤怒!只见她迅捷地跳到沙发旁的茶几上,瘦高的身体在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乱蹦乱跳,尽情发泄:“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转面/要走一刻请不必诸多眷恋/浮沉浪似人潮/哪会没有思念/你我伤心到讲不出再见……”众人像是着了魔一样,疯狂地为她呐喊助威。我如坐针毡,背脊发凉,那感觉就像从噩梦中醒来。他们在我眼里更为陌生了。

一曲唱罢,刘芬从茶几上跳了下来。带着一种凯旋似的傲然,她双手叉腰,面露喜色,领受大家的赞美与欢呼。刹那间,熟悉的弦律又起,但那已如清早催促起床的闹铃。早前急于展现自己的渴望荡然无存,我像去应付枯燥乏味工作那般磨磨蹭蹭地做着准备。就像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的人们渴望熹微晨光抚慰剧烈心颤那样,我带着慰藉自身的需要,温柔地哼唱起来:“是对是错也好不必说了/是怨是爱也好不须揭晓/是进是退也好有若狂潮/是痛是爱也好不须发表……”周围慢慢安静下来了,可以说这是出于他们对我难得的尊重,也可以说我的演绎没有达到他们期待的水平,更可以说他们已漠视了我的存在,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我只想快点把这首歌唱完,早早结束这场惊恐交加的梦。

唱罢,我把麦克风放到茶几上。不出所料,大家根本没有评定结果的心思,在滞闷的房间中,在闪烁的灯光里,在喧闹的乐曲中,他们争分夺秒高歌欢舞。看着他们,我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尴尬,也为之前幻想会是聚会的主角感到好笑。我蜷缩在沙发里,绞尽脑汁地寻找融入他们狂欢中的途径。

“不玩就滚出去!”刘芬怒视着我。

循着她那尖厉的声音,众人转头看我。我脸上犹如火烧,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几分钟后,我到柜台买了十多瓶矿泉水。当我把水放到茶几上时,刘芬甩手将它们扫到地上。

“我们要的是酒。”墙角传出一句醍醐灌顶的声响。

至此,我已然明白刘芬愤怒的原因了,天真又愚蠢的我不仅没能理解他们某些人明显的暗示,还悠然自得地享受他们的劳动果实?我是谁?总理么?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乡巴佬。凭一封信,就能得到她的垂青受邀参加他们的聚会?我要做的还有很多,给他们安排宽敞的房间,提供充足的酒水与吃食,以及献上赞美的话语和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可我偏偏在这装傻充愣,这多么令人生厌啊!

站在我对面的一个女孩把散落在地上的水瓶捡起,放回桌上。刘芬抄起一件就往门口扔,水瓶砸在门上的巨大撞击声响应着她的愤怒:    “再不滚,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为防患事态恶化,两个男实习生把我拉起,推送到门外。

又下起了雨,世界一片迷蒙。我义无反顾地走进稠密的雨帘中,可以肆无忌惮地擦拭眼泪了。

  4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看人间多少故事,最销魂梅花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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