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上十一点,世界杯决赛,约了云鹏去他家附近的一家烧烤店,小店儿牌匾着实不小,几十平的店面却不大,由于提前订好了位置,我们得以在没人的二楼边吃边看边侃。夜半时分,吹着空调,就着撸串啤酒,配上冠军之战,对于热爱体育的人来说,简直是夫复何求。
电视直播的画面里球员们领着孩子入场时,云鹏下楼,去叫和他很熟的店老板上来和我们一起看比赛,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个已经走了好几趟串儿的人——看起来将将半百的年纪,不矮不高的常人身高,不瘦不胖的中等身材,精神的寸头和黑色方框眼镜似乎都在掩饰他令人难忘的沧桑,一张黝黑瘦削抬头纹横行的脸,很难让人把他和那些有着腰圆大嗓门标签的烤串儿师傅联系起来。
上楼以后,老板显得格外兴奋,憨憨的笑一直挂在脸上,还像对着老朋友一样和我们念叨着,说他这届世界杯一场球都没看,俄罗斯的开球时间上有多不赶巧,好多比赛时间都恰逢店儿里生意忙不过来的时候,太晚的比赛他还看不了,因为第二天还得提早进货,串串儿,忙活明日复明日的准备工作。但今天决赛了,再忙再没时间,说啥都得看看,不然还要再等四年。斩钉截铁了半天,结果也就看了开场一两分钟,好像还没跟我们白呼的时间长,就被人叫下去了,法国2比1的时候云鹏又去喊了老板一趟,他扯着嗓子说马上上来,可却再没上楼,直到比赛结束,他也没来。决赛跌宕起伏,我们也渐渐忽略了他,终场哨音响起时,已是快一点钟了。
在为冠军颁奖准备的间隙,他终于上来了,就剩我们一桌了,他紧赶慢赶的也能来瞧瞧比赛了——可最终,他还是错过了这一整届世界杯的精彩。于是,我们聊天,他和我们聊他踢球的青葱岁月,聊我们没见过的八九十年代足球的光影,聊足球比赛规则的变迁,说马拉多纳,说贝肯鲍尔,说上次法国队夺冠时的光景…那股子夹杂着膻腥味儿的兴奋劲儿从他灰蒙蒙的眼镜里一闪而过,滔滔不绝的让我这种有点社交恐惧的人甚至有些尴尬。那一刻,我竟觉得这个刚刚错过世界杯决赛的男人比看完比赛的我俩肾上腺素分泌的还旺盛。
不一会儿,他又下去了。看完了法国队捧杯,我们去结账,他说不收钱了,我特烦这种撕撕吧吧的场面,反正也只是客套。果然如我所料,一番争执后,他在前台用电脑敲我们点菜的单子。这时我才注意到整个店只剩他一个人了,可其他桌子上还有没收完的碗碟;案板上还有待切的羊肉;冰柜边还有没拆封的啤酒。在前台的简陋隔断里,他算的很慢,边算还边讲,选择了开店就得承担起来,说了些男人啊,责任啊之类的话。
由于太晚了,我还困得不行,应和着回应他讲的鸡汤,只想着快点结钱走人。账算完了,他和云鹏说,“122”云鹏刚要掏钱,“兄弟,你要非给钱,给我60就行了,毕竟我这有成本跟着,还有人工水电费,这样能保证我不赔。”他的眼神很真诚,目光如炬,好像还洋溢着刚才和我们聊球一样的神情,眼镜里的浅亮映着不容被拒绝的坚定。“原来他是真的想免我们单,而不是客套”我开始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内疚。云鹏还想挣扎,嘴上搪塞着,伸手就要扫微信付全款,结果被他握住手机,我看着他那双榕树般粗糙的手,听到了2018年以来我听过最奇怪的一席话。
——“兄弟,我很感谢你俩能来看球儿,之前的世界杯我一场都没看,因为你俩来了,能陪我在一起看场决赛,我今儿晚上是真高兴,真的很感谢你们,所以,我要请客,但我不收你钱,你肯定心里也不得劲儿,那我保证不赔就行,你给60得了。”
语调又缓又轻,我却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在激荡。
我仿佛在这番话里听到了很多声音,有球场边老球迷噼里啪啦的眼泪响;有光焰万丈的演说家挥斥方遒的怒吼;有高兴的忘乎所以的醉汉呓语;有带着梦碎的觥筹交错声,有伴着苦笑的咳嗽声儿…这些光怪陆离的影像交汇在他家天花板上,模糊的像辆在马路上全力冲刺的老爷车。我钦佩他,钦佩他能面露微笑地讲出这几句荒诞无比又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
我想起了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我想起了《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那句话——一个不成熟的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的男子的标志使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我也想起了被生活打败的那些白天和夜晚,又回忆起了那些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的妥协。我还懊悔当初为什么一直抱怨而不是微笑面对,麻痹自己总好过一声叹息。
他只喝了一小杯扎啤,我能确定他没多。云鹏照他的话做了,付完钱又寒暄了两句,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听清他们说什么,随后,我俩就离开了,我们走的时候,我又望见店里杯盘狼藉的一楼,以及那个有些佝偻又矫健的上楼背影。
那天晚上有些微醺,迷迷糊糊的记录,细枝末节也真记不清了,我现在最确定的就是,那晚我俩陪着一个怪蜀黍看了场他只知道结果而不了解过程的球——他还很开心,还请了我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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