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北国雪正飘,街上寒风呼啸而过,似乎裹挟着一丝憎意。
我站在尚美理发店里,吐着烟圈,隔着冰冷的窗玻璃一言不发地看向外面,早已辘辘饥肠。二狗蹲在火炉边,吸溜吸溜地吃着热气腾腾的泡面,那气味绝非一般的香。我回身默默看了他一眼,狠狠咽了口唾沫,继续不动声色。他一边吃一边咕哝着说,强子,兄弟我就剩这最后一盒泡面了……那个,可别怪兄弟我。要不,你喝口汤?他作势要递给我,我摆摆手,怀里的几块钱隔着衣服微微发烫。窗外,依旧少有人来来往往。
尚美理发店近年来不景气,我和二狗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这让我开始怀念当初。对,该死的怀念。记得那年摸黑慌乱逃出了村子,在火车上结识了二狗。我俩聊了一路,发现对方都无处可去,就索性结了伴,南下去了广州。
下了火车,抬眼望去,又是一座陌生的城市,还得走下去。我们扛着大包小包行李,艰难地迈开腿,喘得像条狗。被繁华驱逐,只得缩在巷子里,这是我们对自己的认定。所以,很自觉地拖着行李,走到城市不知名的小巷。我俩在周围左右乱转,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小破理发店。二狗摸着头,朝我嘿嘿笑,我俩行李一搁,进去了。
到了广州,经二狗的远房表哥介绍,我俩去了鞋厂做小工。那时候充满干劲,周围空气也很鲜活。厂里有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虽看着陌生,但他们脸上有和我们一样的神情。
店里的李老头,掐灭烟头,又拍了拍手,便给二狗理好了头。二狗坐起身,照了下残破的镜子,咧嘴笑。不知从哪摸出支皱巴巴的烟,恭敬地递了过去。
我问,叫什么名字好?二狗歪着头,撇了眼旁边的破旧杂志,用少有的语气说,尚美,尚美理发店,咋样?那时,我分明看到了他眼睛里不可多得的光。
厂子里有年轻女工,十七八岁的样子,老实,不多说话。二狗和我每每吹着哨子从她们面前过。有时候紧盯着她们看,看得她们发慌,一个个跑开了。我俩相互看了一眼,转而哈哈大笑。
理发店重新开了,没多热闹,平平淡淡,像它原来那样。二狗和我手艺不算好,理出来的发,勉强还算让人满意。有时得了空,我俩会拿着在地摊上买来的书认认真真地看,想着共同学习,想要学好这门手艺。有次,我看着看着书,蹦出个新念头。刚好,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来店里剪头,我看着镜子里的她,很狗腿地说,姑娘,我这有一新发型特别适合你。她打量了我一番,撂下句话,要是不好看,老娘打不死你。我当即按心中所想,三两下就剪好了。收了毛巾,扫了扫碎发,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她之前一直玩手机,没在意。这下,一照镜子,惊叫了一声,脸上肉一横,看着要吃人。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后来,玻璃门碎了,我鼻子流血了,她气冲冲走了。二狗安慰我说,强子,有想法是好事,咱不理她。
二狗桃花运就是比我好,没几个月就勾搭了厂子里的一个姑娘,叫郑霞。郑霞矮矮瘦瘦的,脸上很白净,说话柔柔的。虽说他俩成了男女朋友,但更多的时候是我们仨在一起。每每发了工钱,我们仨就出去涮羊肉,喝啤酒,然后又一起去看电影。不得不承认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自那次后,我再也不敢尝试了。书照常看,小说翻了一本又一本。我开始研究起人来。此后,每一个到过理发店的人,我都细细打量他们,看他们的衣着,观察他们的表情,听他们说的话。有些人看到我在看他,怪异地看着我,面露鄙夷之色。我一如往常,不去理会他们。假如这个世界都感受不到你的存在,那么你所做的一切都会被看成强调。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口袋里依旧瘪瘪的。
鞋厂小工已经是过去式了。我俩没挣到什么大钱,倒像所有进城打工的人一样,到最后都想自己当老板。于是,二狗和我摆起了地摊,卖假戒指。在喧嚣的街市,喇叭里的女声一遍遍廉价叫卖,经常能招来了几对小情侣。有时女的挑来挑去没找到满意的,瘪瘪嘴拉着男的走了。又或是男的自己买了情侣戒指,开心地付了钱,揣在怀里走远了。见了这情况,二狗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我埋怨他眼光不行,进的货没人看的上。他不改口,自己觉得挺好。还说,那种小子想用假戒指套女孩的心,道行还是浅了些。我笑笑没说话。
海哥是店里的老客户了,每每都来打理头发。时间久了,我慢慢跟他交谈起来。他是开小饭馆的,生意也算不错,闲时还玩玩股票。当他跟我说,炒股票能赚大钱的时候。我是不信的。后来,他得意地跟我说,某股票涨了,轻轻松松赚了十几万。通过镜子我看到了他狂热的目光,那近乎一种痴迷。我心一动,巴结着他,让他教我炒股。
那个时候,我承认自己接近疯狂。每天就盯着电脑,看股票涨幅。脸色蜡黄,眼圈又黑。二狗则不然,有的吃就吃,没有的吃就饿着。他从不信网络这些虚无的东西,他只信自己。好歹几个月的忙活没白费,我小赚了一笔。我拿着那笔钱,美滋滋地跑去小饭馆里找海哥喝酒,那时他正跟媳妇吵架,店里乱糟糟的,女人满面泪痕,骂骂咧咧的,海哥光着上身赤着脚坐在上一声不吭地抽着烟。看这架势我没敢进,便灰溜溜地回去了。过些日子,听来店里的老大妈说,小饭馆关门了,夫妻俩回老家种地了。
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听过别人提股票。我的炒股生涯还在继续,直到我现在站在这里看二狗吃面吃得喷香。
我没想到,郑霞几个月前突然出现在店里,手上抱着一个孩子。她说,她来染发。她嫁的男人嫌她土气,甩了她几张大钞,让她打扮自己。我没问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因为我似乎知道答案。这是另一座城市,本该没有她的城市。喝醉了的二狗曾跟我说这是他当初来这里的原因之一。二狗看样心情很好,问她染什么色好,她淡淡说了一句,就葡萄紫吧。我在一旁帮她抱着孩子,孩子不哭也不闹,脖子上的一颗痣倒是看着眼熟。
尚美理发店没能一直开下去。关门那天,我俩特意买了一瓶酒拎着去了郊外。一座坟在那里凄凉着。李老头蜷缩在里面,李二狗站在外面,敬了一杯又一杯酒。
收拾好行李,我问二狗去哪里。他摇摇头。恨这世界不够大,容不下我们俩。
我穿着我最好的衣裳,往东南方向看了几眼,躺在了铁轨上。我一直都记得,那是回家的路。
列车鸣着笛,缓缓轧过。青春与梦想就这样葬送了他乡。
我猜,第二天,二狗一定拿着报纸,上面赫然写着“昔日杀人少年多年后良心发现,卧轨自杀”,他读了肯定会笑。
记得在最初相识的火车上,他问,你后悔么?我答得坦然,一点也不后悔。他又问,为啥?我咬牙道,那人该杀。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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