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嫁到我们家不久,奶奶就把家交给她当了。爸爸常年出差在外,虽忙得脚不沾家却挣不了几钱,那个年头鲜有富人,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差不多,贫穷而平和。我们家四个孩子七口人,里里外外人情来往被妈妈打点得井井有条。妈妈当家后,就不再让奶奶下田干农活了。她每天晚睡早起,农忙时收种庄稼,农闲时到窑场上瓦,冬天到外地扒河,家里苦活累活一个人全包了。吃苦耐劳是那个年代农村妇女的共性,而她和别人又有一点不一样,她识字,喜欢看书,累了躺床上挺腰时手里总捧着书。她通情达理,广受亲邻的尊重和信任,她对我们没什么耐心,爱骂小孩,对奶奶却温柔和顺。
奶奶怀爸爸那年,爷爷骤然病逝,当时,奶奶才二十三岁。她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哭,哭垮了身子,留下了咳嗽的老病。此病一到冬天便发作,常于五更头爆咳不已。妈妈听说吃煎鸡蛋可以止咳嗽,于是每晚临睡前都要抓一把麦秸放屋里,一听到奶奶咳嗽,便披衣起床,把麦秸点着,铁勺子里倒半酒盅油就着火煎鸡蛋,煎好后,端到奶奶床边,让奶奶热乎乎地吃下去。
一晚一个煎鸡蛋,妈妈持续了三个冬天,终于缓住了奶奶的老咳嗽。那时的油一家一个月只供应一斤,平时炒菜只在锅里滴几滴意思一下。鸡蛋虽是自家鸡下的,但那是家里不多的经济来源之一,我们只有发烧的时候,妈妈才会在糖水里打个鸡蛋花子给我们补充点营养。为了这糖水蛋花,我曾经甚至祈祷过自己的烧要一直烧下去,不要好起来。鸡蛋于儿时我们来说是难得的美味,但我们并没有因为妈妈只给奶奶吃而心生不满,而是一致地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不但是鸡蛋,点心果子也是属于奶奶的专享。妈妈总是说,好东西要给老人吃,小孩长大有吃的。而我那最最亲爱的奶奶当然不会独吃,她的一大半点心不是被我们偷吃了就是拿出来哄我们了。
村里有人家杀猪了,妈妈别的都可以缓缓,唯独总要买一副猪大肠回来。笨重的大木桶里盛着白花花的猪大肠,妈妈用碱面一遍又一遍地洗,直洗到里里外外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秽,烧或炒都做得烂烂的,那盘大肠永远放在奶奶面前,因为猪大肠是奶奶的最爱。
每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我家就分外热闹,因为那天是奶奶的生日。我们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每年都过生日,而且每年都办得很隆重。姑姑家和奶奶娘家大人孩子都来了,一院子的欢天喜地。妈妈早在前几天就着手准备了,即便再穷,奶奶生日那天妈妈也能变出一桌酒菜来。亲爱的老寿星穿戴齐整众星捧月在上席上稳稳地坐着,接受儿孙辈一波又一波的祝福。
奶奶安享着一切,没有一丝局促。妈妈对她的爱真挚而自然,让她心生安然。
每年奶奶都会到运河北的姑姑家去住一阵子。奶奶走后,妈妈总要把她的床铺从里到外全部拿出去晒一遍,被里被面拆下来端到河边洗干净。白的被里绿的被面在风里飘啊飘,我们在里面钻来钻去藏猫猫,妈妈发现了,追着骂,能追出很远。那时的阳光总是那么脆爽,到了傍晚什么便都晒得透透的。妈妈把地扫干净,铺上帘子,铺上厚塑料纸,铺上被里棉芯被面,折好角,拿了大针,穿上长长的线,一针一针把被子缝起来叠好。等听说奶奶要从姑姑家回来了,又把奶奶的床铺拿出来洗晒一回。奶奶回家的那晚,盖的被子里有阳光的味道。
妈妈爱体面,喜欢给奶奶收拾。奶奶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都是妈妈做的。妈妈的针线活很好,针脚匀实细密,偏大襟的扣子盘得尤其漂亮。奶奶一年总要走几回亲戚,到哪儿都是光鲜干净的一个老太太。亲戚问:“三姑奶奶,你这衣服谁给做哒?这扣子盘的!”奶奶喜滋滋地说:“是俺儿媳妇。”说时脸上的笑能发光。
妈妈爱奶奶,奶奶也非常疼妈妈。妈妈怀我的时候特别馋,天天想吃猪肉,但又不好意思说,一则因为穷,二则因为那时的猪肉很难买。有一天,妈妈趁着下工的时间和奶奶在小园地里种菜,一边种一边拉呱,拉着拉着便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俺妈,长胜大爷说洋河西有卖猪肉的。”奶奶“哦”了一声,并没说什么,第二天,妈妈起床后,赫然发现堂屋的桌子上放着一块五花肉。原来奶奶天没亮就起来了,跑到离家十几里外的洋河,排了一个长长的队,买了这块肉。那天奶奶专门给妈妈烧了一大海碗寡寡肉,一点菜都没放,妈妈全给吃了,吃得畅快而满足。
不仅妈妈和奶奶的感情好,姥姥和奶奶也好得不得了。姥姥总是对妈妈说:“你婆婆这辈子吃了太多苦,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姥姥来我家,和奶奶一床住,两人披着老棉袄坐在被两头,一聊能聊一夜。两人记性都不太好,大妹老姐姐叫着,叫着叫着就乱了,忘记了谁大谁小。她们有满腔的宽厚善良和一肚子的辛酸从前,聊着聊着就抹起了眼泪,聊着聊着就笑了起来。
打我记事起,就知道奶奶打哈欠能打掉下巴(下巴脱臼),下巴一掉,就只能喝稀饭,得去找洋河的一个剃头匠帮她捧上去。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下巴掉得越发频繁,捧上去就掉下来,妈妈带她到医院给她做了一个绷带吊住下巴,常常一夜睡过之后,绷带就被她戴到了头上。医生说奶奶太老了,下巴合不上了,给喝点稀的就行了。妈妈舍不得,她知道奶奶一辈子都爱吃干的。她总是想方设法地弄点可意的给奶奶吃,她把鸡蛋液和小麦面子分别在鏊子上烙成煎饼,切成一小条一小条,下在汤里,奶奶一顿能吃好多。后庄的一位邻居见了,说:“大嫂子,你真会弄,这个肯定好吃,俺爸一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妈妈说:“你不弄他上哪吃的?”
我工作的第二个年头,奶奶的记忆力开始急速衰退,人越来越糊涂,被医院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奶奶老年痴呆近十年,由前期的记不住人到最后的卧床不起,妈妈一直陪伴左右,吃喝拉撒洗洗涮涮悉心照顾。奶奶的每顿饭妈妈都要喂,如果不喂,她吃着吃着就忘记了。妈妈腰椎间盘突出,不能久坐,不能久立,严重时只能跪坐在床上喂奶奶吃饭。有一次,她边喂奶奶边逗她:“老祖宗,你认得我是谁吗?”奶奶张着嘴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脸就笑成了一朵花,含混不清地说:“你—是—谁,你是我恩——人——呀。”
被爱包围着的老人必是慈祥的。奶奶生前慈爱有趣,走时干净体面遗容安详,如睡着一般。
奶奶去世后,妈妈把奶奶生前最好看的照片框了起来,摆放在家里,后来搬了新居,又带到了新家。进新居那天,妈妈对着奶奶的遗像说:“俺妈,俺家现在也有新房子了,以后你就住这儿了。”
妈妈1968年嫁到我们家,奶奶2007年去世,她们共同生活四十载,半生清贫,相亲相爱,如今阴阳两隔十余年,奶奶仍是永驻妈妈心头的那抹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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