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系列文章是2010年—2013年在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中国电影资料馆)念研究生期间写作的,以记录资料馆的电影学习与生活。
电影的光如何渗进我的骨头里,这里都有一点记录。
2012.6.8
■没有课程的学生生活,并未轻松几分。其他事情会即刻侵占了本来觉得将一片空白的日子。
■4月22日开始,资料馆举行国际电影资料馆联合会年会,本届年会主题是动画片。头一日是开幕式与研讨会,各国资料馆代表在艺术影院大厅做主题探讨。因都是外文,同声传译又听得颇吃力,于是睡过去一阵。第二日便未再去听。
年会期间的一晚,单老师叫上几个徒弟与他一起去一间青年旅店,见法国来的一位安娜女士。青年旅店叫和园,在资料馆旁一条小巷内,年会期间,多有外国与会者在此住宿。我们坐在和园的庭院里等待安娜女士。她是单老师的朋友,在法国一个研究所里研究中国电影,此前来中国时曾与单老师见面,这一回,单老师带了一套资料馆编纂的口述历史丛书特意送给她。不久,安娜女士到来,单老师会说法语,而安娜女士亦通中文,单老师与她聊了年会情况、聊了近日的新闻以及法国大选。
■4月25日,来参加国资联会议的台南艺术大学的老师同学们,到研究生部来与我们做交流。这次来的老师同学,属台南艺术大学内的动画艺术与影像美学研究所,动画组的同学没有来。他们的影像研究,分成纪录片创作组、影像修复组。他们各自介绍了自己正在做、或做过的项目。交流完毕,便至旁边的金百万吃晚饭,各位全无隔阂,觥筹交错。几杯下肚,酒桌热闹起来,全没有不能谈及的话题,酒也都可以喝到满面通红。饭毕,有老师和同学询问北京碟店的地址。他们以前曾来过大陆的老师,每回必要背负许多“九区”的好碟回乡的,在台湾,碟全是正版且昂贵。国中盗版对两岸文化交流的促进,功不可没,善莫大焉。我们找到三联书店旁一间碟店,各位同学都有许多收获。
买碟间隙,我们聊天。一位叫做Jeihan的同学说起他们老师的政治观念与党派身份,一位女同学觉得他说得有些偏狭,阻止并纠正他。而一位叫做靖杰的男生,在台湾的海军陆战队服过兵役,退役后继续上学。我们便玩笑起来,说倘若服兵役时,两边打起来,你岂不是真要上战场,我们说不定会在战场相见的。这自然没有真切的答案,而是在玩笑中进行下一个话题。
第二日,他们从电影博物馆、长城等处游玩回来时,我又见到他们,于是寒暄了一会,为他们在资料馆大门前拍了几张合影,随后告别。
与台湾同学的交谈中,发现除了好听的国语口音,他们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看同样的电影,学类似的专业,开同一场年会,用一样崭新型号的单电相机,一样喜欢玩胶片,一起抽烟,一起喝酒,一起讨论马总统,一起嘲讽Great Fire Wall.
■4月27日,陪台北电影资料馆的恬安、如杰两位朋友在帝都逛了逛。本应是小树同学接待他们。小树要写的毕业论文与台湾电影有关,曾发邮件去台北资料馆询问相关的材料,那边的老师将小树所需逐页拍下,并发到这边来。这回来开会,恬安与如杰是受那位老师之托,特地来看看小树。不凑巧,正好赶上北京国际电影节影展,小树每日都要去拍字幕,于是这任务便交给了我。
如杰兄主要是想买碟,于是我带他们到北师大附近一间隐蔽在服装店之后的小碟店里去,但好碟太少。我记得北师大东门的野草书店里有许多文艺片,便带二位去,却发现书店不再卖碟了。我们相问,收钱的大妈说,碟被扫黄打非的人查抄,周遭碟店,他们不管,单收了野草家,且将老板“抓进去”呆了几日。如杰兄读艺术类专业,他在书架上看到一本贡布里希的《艺术与错觉》,说这书对丰富看电影的角度将有很大益助。我于是买下来。付完钱,野草的大妈将我们送出门,说谢谢你们,这是今天第一笔生意。此时已经过午了。
如杰兄听资料馆一位工作人员说,中关村卖硬盘的地方,有买硬盘、拷电影的服务,我便带他们去。但所能拷的影片,全是高清大片,这并非他的目标,只好放弃。中关村出来,我们到左近的肯德基吃饭,他们看到肯德基卖饭,非常惊讶,而后发现有珍珠奶茶,再惊讶一把。于是轮到我惊讶了:原来肯德基只在大陆本土化做得这样彻底!于是我告诉他们,你们早上来,还有豆浆油条吃!
恬安曾是学图书馆专业的,她想去原是京师大学堂藏书楼的北大图书馆一游,我们由中关村走了几步到北大。门口保安拦路要证件,于是我让二位把国资联年会发的胸牌拿出来,大咧咧地告知保安:这是来开国际会议的台湾友人。那胸牌做得大,英文多,保安手一挥,我们便进了校园。问路找到图书馆,登记了证件,换了临时阅读卡,刷卡走了进去。他们先到电脑查询台前面,试验查询系统,并测验北大图书馆的藏书量。他们以胶片修复为关键词,搜到两本文献,一本外文,一本中文,二位对这个结果还比较满意。随后便记下图书编号,到书架上去搜寻。北大图书馆藏书多,在其中读书的学生亦多,我倒想念起原先在安徽大学图书馆里自习的时日了。出了图书馆,又到未名湖绕了半圈,随后便回资料馆了。
■出版公司的兼职仍在继续,并将第一本书稿的通读工作结束,为了核对译文,啃完一本五百多页的英文原版教材,我竟不知道自己有这般能力的。这回通读的收获,首先是惊讶于美国人写教材之精细,这本书讲授导演技巧,然而作者如实相告:做导演,必要知晓一切创作流程的基础知识,于是他一步一步教起来:先是编剧,戏剧单元是什么,节拍是什么,甚至举一种老式的英国煮茶器的运作过程为例,告诉读者“节拍”如何运行。他甚至教读者如何写一份找投资的项目说明,作者说,不要在这份说明里夸夸其谈,胡乱做承诺,这实际告知,如何以最基础的诚实来搭建你的信用。在选角的章节里,作者将面试、复试、打电话通知演员的注意事项、排练、排练录像等等问题事无巨细地铺陈出来,连你的助手应如何亲切地招待应征演员,他也写出来。拍摄过程中的技术要求,包括灯光类型、麦克风型号、镜头原理,以及应该给工作人员送上咖啡点心的细节,也统统不放过。至于剪辑,除了剪辑理论、剪辑技巧,市面上可见的剪辑软件也一一告知。最后,这教材还告诉你应该怎样在电影节上与人做交际,怎样选择电影学校。这样的教材,好处是有一本在手中,对于一个初学创作的人,便能通览一种行业规范下的电影创作的流程,并有切实的解决方法。而缺陷也在于它的全面,它不能提供最深入的创作原理,但它是个门径,一个初步的经验手册。
第二重收获,是对翻译之理解。这本教材,公司托一位大学老师翻译,他应是交许多学生分译,这本是正常的翻译项目操作方法。然而翻译主持者的译文统校工作显然不足够,译稿质量高低起伏,仿佛在过山车上滑行,且多数时候是呆在质量的谷底。我便吃力地对着原文将译文做修改,改不了的,便标注好,转呈译者老师去订正。我英文差劲,只能改简单的句子,在这过程里,对翻译工作有粗浅的感觉。我想,将一种语言换为另一种语言,最基础的工作是将字句的意思以无误的标准解码过来,这大约是“信达雅”标准中的“信”,其实已经极难了。随后,在无误之基础上,要将意思解码透彻,我所见的译文里,许多是将原文的意思吞没了的,这大约是“达”。而所谓“雅”,根本是中文功底的工作,与翻译似乎无关了。而我的感觉,最艰难的地方,全与“信达雅”无关。我是常常在比较译文和原文的过程中考虑,如何要将字里行间那些“空隙”也如实翻译过来,这无言处所含蕴的一整个世界的信息,实在是最难搬动,而又最重要的。因没有空气,世界就是死的。
这一本陆续看了三个月,总算结束通读,待译者订正完,再进入编辑过程。我便领了第二本书的通读任务。
■我一般周四周五上班。中午与几位编辑一同外出寻觅饭食,公司提供一顿午饭,但味道欠佳,许多人不吃。我只跟着他们,每次坐车一两站,到公司附近不同的店家去吃,普通的盖饭、精致的面馆、瓦罐汤、麻辣烫、螺蛳粉、包子铺。偶尔铺张,便去像样的饭店点一回菜,或是团购了高档商场下面的麻辣香锅,有一回甚至跑到一间小店铺里吃了泰国菜。这小小的饭食的探索,真是繁复工作里的大乐趣。
■金大雷和他老婆五月份去了德国,开始新生活。之前在北京时,他找我聊天几回,都约在我上班时的中午饭点。因我们上班的地方相距很近,而我中午休息时间较短,他便骑了车来找我,有一回是他和老婆一同骑车过来。我们每回都到江西瓦罐汤的那家店,点赣菜口味的盖浇饭。我们零碎地闲谈了许多关于将来的打算。
大头马也在这个饭点来找过我一回,那时她正在找工作,因之前她所在的那间杂志突然遭遇“投资人撤资”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故,于是员工暂时解散,她便开始找下一份工作。见我的那一日下午,她要去京城一间报纸面试一个戏剧版记者的职位,我们在一间麦当劳聊了一会儿。我只是鼓励她,因我知道她自有主意,而我在这平淡的学生生涯里,也实在寻不到好的建议。不久,她找了一间公司,回此前实习时所在的互联网行业做去了。
五月间,在美国上学的旗爷回来休假,也相约在我这中午的饭点。她说要吃火锅,我们便循路走了一会,居然真碰见一间豆捞店,于是进去猛吃了一顿。旗爷从美国带了一个铁盒装的香薰蜡给我做礼物,牌子是Library,并将王尔德的签名印在标签上,十分精致。旗爷到美国学摄影之后,技艺飞涨,所拍美国底层人民的那一系列照片,配上她素朴而细节丰沛的文字,看得到一种生活的凄凉,然而也看到栖息在这凉意中的坦白而温热的生活的种子。
■大学寝室长,长江兄5月19日在帝都举办婚礼。此前他在安徽萧县老家已办过一场,这一回则是为帝都的亲戚朋友所办的分场。大学同窗国庆、鹏飞、张云都到场庆贺。长江几年未见,见面仍是精神而和乐地笑,他原先是班里的书记,平日读书十分用功,毕业后,在几个小媒体折腾之后,于《第一财经周刊》做了记者,彼时我还偶尔去买有他采访文章的杂志来看。后来他辞职,到了一间新的商业杂志,而这回到婚礼上,听同学说他又换了新工作,竟是去了游戏公司。婚礼安排在日坛莫斯科餐厅,人并不多。我于是吃了第一回西餐婚礼,席间有俄罗斯歌舞表演,配闪耀的灯光效果,一众俄国美女翩翩起舞,异域风情十足。大学寝室室友中,这是第二个结婚的。第一个是国庆,而他的儿子已经要走路了,婚礼之后,我们几个同学走在北京的路上,国庆便夸他儿子聪明,他那做父亲的谈起孩子的神情,真是可爱极了。
■五月中,硕士论文开题报告需要答辩。8日,我与伟峰一同将做好的报告交与单老师签字。17日,正式答辩。根据单老师的建议,我做一位导演的研究,开题报告是在数日内匆忙赶出来,只是将此前看过的一些资料做了整合,而这导演的电影也还未来得及看全。好在导演研究是惯常容易通过的题目,而我所做的导演,国内少人研究,答辩的诸位老师对报告中所提及的论文结构提了些意见,随后便通过了。伟峰的开题稍有些障碍,她的研究题目较偏。我所不能理解的是答辩老师们提出,她的命题“没有意义”。单老师在答辩之后对我们说,一切题目,只要做起来文章,都是有意义的。我与同学也都建议伟峰不要改变题目,只做调整就好。
■因许多时间花在通读书稿的工作上,在艺术影院看片的数目减少。以往基本逢场必去,如今几乎要少了一半。放《艳阳天》的一日,石挥与曹禺的那一版被错放成了文革的那一版。这是继上回《歌剧幽灵》之后的第二次乌龙事件。银幕上的文革腔还没放到十分钟,观众就沸腾而鼓倒掌了。老版本胶片一时也无法调至影院,只好做退票处理。随后中断放映,原本打算继续看文革版的观众,也只好悻悻然走出大厅。
放《银幕艳史》残片以及《西厢记》的一晚,先放《银幕艳史》。放映没多久,一个老头突然在最前排的座位上嚷嚷开,“我要看《西厢记》!我要看《西厢记》!”叫喊了一会,有观众开始叫他不要说话。老头不依不饶,“我是观众,我有权利!”观众开始咒骂,言辞变得恶劣,并要保安带他出去。不一会儿,老头被请了出去。我中途出去时,看见师兄奇爱博士坐在影厅外面陪着老头。这位老头,我时常见到他来看电影,看起来弱不禁风,我每次都怀疑他的精力是否足够支撑到每一场结束。他每回必坐在第一排的角落,有时候不够钱买票,好心的观众们会代他买一张。据奇爱博士说,他乃是周旋的影迷,故而在当晚这般激愤。我只是觉得,那些咒骂的观众,实在没必要将秽语泼在一个看电影的老者身上。谁没有些爱好,而偶尔又为这爱好执迷不悟呢。
国资联年会期间,有连续一周的动画片专场放映,我错过了最精彩的捷克专场。看了德国专场、波兰专场、英国专场、法国专场,以及现场配乐的德国剪纸动画《阿基米德王子》,剪纸的视觉效果,在暗影与光亮中做出了平面雕塑的繁复与华丽感,配乐是国内音乐人杨帆,乐音诡异而优柔,足以叫我沉于银幕做一次奇妙的旅行。
■自从兼职以来,虽然每周只两日上班,但平日还要定时通读书稿,仍感到了强大的工作规律感。我又嗅到了五六年前整日上班的气息。规律生活的一种强力,是可以将经年累月的辛劳压缩成一日的程序。就像一册日程本,每一页都印刷着同样的行事清单。记忆力好像在这反复中丧失了,我常记不起前天的事情,记不起昨天的事情,因为前天、昨天,还是不论哪一天,和今天的事情没区别。齐整且重复的日子干脆卸除了记忆的功用——没有什么好记的。我好像要变成活动的植物人。
但其实每日又在网页上刷新、吸纳着许多消息,零碎而汹涌的信息令记忆患上癌症,涨出废墟一般的记忆肿瘤。于是只好在梦魇里去流脓。
闲散的日子,期望有任务来催促自己,而忙起来,又期望向闲散逃离。人大约有两种趋向,一是被归纳的渴望,一是逃离归纳所造就的恐惧。两种都无可厚非,两种都卑贱极了。我于两种可能性中间立着,只是立着。以前,在一些时刻,会拿自己的经验与别人讲讲道理,顺便整理自己处世的思路,现在时常觉得无话可说。看哈罗德·品特的戏剧集,他说“有两种沉默。一种是没有说话。另一种是滔滔不绝。”我的确感到言辞的没有力量,的确感到只有行事者的行事,才真的能造出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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