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便已读过《雷雨》,当时年少,并未细细思索曹禺老先生的意图,看过,也就过去了。
前两日,偶然的机会,有幸参观了曹老故居和一些陈设,感慨颇深。
曹禺原名万家宝,自然他的故居被称为万公宅,在门口登记完后,径直向后院走去。
砖石瓦堆砌出的沿廊,挂着三两缕枯槁的树藤,与这明丽的初春极不相称,风雨侵蚀中,倒也凸显了历史的痕迹。沿廊不长,走过两个拐角,就到了后院的最深处。大概有三个屋子罢,无一例外的是闲人勿进的,好不扫兴。只一个长得像客厅的屋子,玻璃窗外装饰着百叶窗,轻轻抬起眼前的一片,原本昏暗的屋子好似闯入了几只调皮的萤火虫,隐隐约约有些许光亮,朝南的墙壁上挂着四副画,一列排开,用木框镶嵌着。视力有限,未能辨清画的内容,心里不觉有些失望:所谓的参观原来只是远远的参观哦。
稍稍转了两圈,正欲离去,友人欣喜的唤我,原来是寻得了一个开放的陈列馆。征得馆主的同意后,二人便颇有滋味的观览着。馆不大,内容却丰富的很,从曹老的孩提时代一直到暮年逝世,从手稿,书信,破损泛黄的报纸,到被翻译成多种语言的名作,不同年代的话剧海报,甚至是有橱窗里珍贵的话剧背景精雕及人物服装展览,着实详实。 望着相片,脑海不自觉描摹出相片里的情景。
幼年的曹老,生母早逝,怕是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继母独爱《红楼梦》,以黛玉的《葬花吟》为甚,耳濡目染中,这座悲剧的大观园兴许也是他性子里孤独、悲悯的成因之一; 加之年幼时真切的目睹了军官拷打犯人的惨状,任谁也会刻骨铭心罢。只是小小年纪,家庭富裕温和也敌不过心里的苦闷苍凉,这些无处迸发的情感,后来都被揉进文字里,一遍又一遍控诉着那个阴暗的年代。
印象颇深的是一张清华大学阅览室的相片,当时的曹禺每天都会去图书馆,固定的一个角落,从天亮到天黑,从数张废弃的手稿到扬名中外的《雷雨》。想来创作不过是一人一执笔,一座一生活,看过曹老几张手稿,从左至右,细密的文字,和数处求精的修琢。当然,他的代表作远不止《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也在此后陆续发表。
余不才,大抵也只读过《雷雨》和《家》 。归途中迫切的想重温《雷雨》,次日清晨,将近二百分钟的四幕话剧,终在跌宕起伏中谢幕,心情久久不能平息,终究是年龄大了些,看完后的心情与几年前决然不同。以前只觉乱和悲,不论人物还是时代。而今,感慨之余,倒是更加敬佩勇敢追爱的蘩漪了,这样一个个性鲜明的女子,丝毫不惧周朴园的威严,和周萍的交谈里,表达的分明是对爱情的渴望。只是,人性和时代的悲剧在她身上分外明显,她终归是得不到爱的,哪怕最后被情爱烧灼了心,几近痴狂,也彻彻底底的沦为了一位可悲的女人:儿子和情人在雷雨夜里乍然离世,自此她怕是也了无念想罢。蘩漪在整幕中,眼神始终充斥着怨恨与不甘,只是在最后,我似乎看见了她的绝望,眼睛里再没有生气,哪怕是憎恶的,似日薄西山的老人般空落。
再言周萍,他的身上,淋漓尽致的展现了人性的矛盾,惧怕父亲,痛恨自己的不忠不孝,又下定决心要与四凤私奔,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家;与父亲对话时唯唯诺诺,拒绝蘩漪的无情无义,在侍萍和四凤面前的言辞恳切。年愈三十的他就这样在人性中挣扎,与家族,与时代反抗。不禁想起了《家》中的觉新,断然是受过新兴教育的,在高老太爷及其长辈和两位弟弟间左右为难,其实,说到底是新与旧的斗争。他软弱服从的同时又何尝不可怜呢,先后失去了两位心爱的女人,顶着两位弟弟的误解和疏离,还要承担起整个家族的责任。怕是早已喘不过气了罢,先前那样一个有修养懂风情的人呵,在封建礼教的压迫下溃不成军了。纵然有人会借鲁迅之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却更是同情他们的。人性的弱点当然不可否认,那么时代的悲剧和命运的悲剧又何尝强加于他们身上呢?记得侍萍忿忿的一句:“是命,是不公正的命指使我来的。”周萍和觉新又何曾体味过公正的命运?倘使周萍早早知道和四凤的血缘关系,觉新不是家中长子,不用背负整个家族的使命,那他们,会不会又是另一种命运呢?可悲,可悲,人在命运面前终究只是只蝼蚁罢了,哪里能与之反抗呢?无奈,无奈呵。相比那些怒斥这两位具有想似命运之人的人,我倒是想起了曹禺先生的一句话:人是多么需要理解,又多么难以理解。此刻,真真的,感同身受。
仔细想来,两部作品中大抵重叠的人物不在少数,《家》中思想前卫的热血青年觉慧,不满封建说教和家长的淫威,和丫鬟鸣凤相恋,终是对无力改变的现实彻底绝望,毅然出走,奔赴光明的上海。对比下,《雷雨》中周冲就稍显悲惨了,这个17岁的少年,同情鲁大海一类的劳动阶级,也勇敢追求心爱的姑娘,眉眼里满是涉世未深的单纯。生命的雷雨于他而言,过早了些,又像是这百态的人生不忍玷污这样一个简单的孩子,索性带着他离开吧。四凤和鸣凤在两部作品中身份地位大致相同,十七八岁的年纪,同为公馆里的丫鬟,同样秘密的与少爷相恋,只是,鸣凤的性子更烈了些,不甘沦为老太爷的小妾,找觉慧帮忙无果,心灰意冷间,投井了结一生。四凤结局同样悲惨,只是她的死更像是逃避现实的举动,真相给她的冲击太大,不敢接受现实的她在雷雨交加的夜晚恍恍惚惚的冲了出去,触电身亡,逃离了污浊的人间。所以,我倒是觉得蘩漪和鸣凤更为相似,勇敢追爱,哪怕头破血流,哪怕根本不能挣脱宿命的牢笼和时代的捆缚,也要尝试一番,着实可敬!
那个年代,似乎每个人物都是悲惨的,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孔乙己,老舍《茶馆》 里的王利发、康顺子,曹禺刻画的陈白露、花金子,还有巴金三部曲中的梅、瑞珏等等,无一不让人恸泣。酿成这些惨剧的,固然有人性的因素,大概时代和命运才更是黑手吧。传统的封建文化和旧制度在扼杀了一个又一个无辜可怜的生灵的同时,也荼毒了如高老太爷、周朴园等一代人的思想,将迫害代代“流传”下来。
所幸,当时的中国还有一批握着笔杆子的反抗者,毫不留情的揭露这些吃人的故事;所幸,中国还有话剧大师曹禺和一群群热血青年,用躯干和情感喷发愤懑。尽管那个衰败的封建社会给我蒙上了一层阴影,我却更愿意将之理解为给旧制度唱的挽歌,他们是要冲破封建的束缚,引领国民奔向新生活的。
两次看到晚年曹禺先生病床上的相片,病床上的他,精气神大不如从前,眼眸却异常清亮,坚毅的望向远方,兴许是希望和安足并存吧,1996年12月13日,曹禺老先生在睡梦里安静的走了。当时的新华社是这样报道的:“曹禺回家了,台历停在了12月13日,手表停在了凌晨3时55分,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牵挂,安详的睡去。”想起《日出》中的台词:“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作为在舞台上播撒阳光的人,曹禺的人生,是无憾的。
出了陈列馆,又转了转前厅,前厅有两层,每层三四个屋子,不大,装饰也很低调。二层上面有个阁楼,仅一面窗子与外界相联,窗子外面是一棵上了年纪的老树,树干苍老虬曲,向外伸展了许多枝干,在初春的季节里还未完全苏醒,只一些清芽散落在枝干上。想象着孤独的曹禺不止一次的站在这阁楼上,隔着窗子和老树作伴。而今,曹禺长眠地下,老树仍在发芽生长,无声诉说着生命的久长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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