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冬天的午后,纷纷扬扬的大雪刚刚停下来不久。富河两岸的稻田、青山、树林、房屋、沙滩等全披上了一尺多厚的银装,鸟雀早已藏起了踪迹,平日里四处“招摇”的猫狗也躲进了窝里,不见了身影。大桥铺村如同一个婴孩,酣睡在素净的土地上。
时令已过了大寒,年味渐浓,家家户户开始忙碌着配备年货。东边婶婶家打糍粑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西边七娘家蒸糯米的炊烟此刻正袅袅升起。
七岁的我准备去隔壁找小伙伴们一起玩耍,说是去玩儿,其实主要是惦记着上次他们说等下雪天带我去山上逮野兔的事儿。“哥哥说过,下雪了更好,兔子绝对跑不了,尤其是追着它们下山的时候。”我默默地想着,刚迈出大门,结果被母亲叫住了。她指着屋对面问我:“那里发生了什么吗?”
我这才发现,在我家对面一间破败残缺的矮屋周围,正围满了人。他们有靠着墙根站着的,有双手交叉拢着抱在胸前的,还有的缩着脖子将双手插在口袋里。他们正议论着什么,不时有热气从他们嘴里呵出,瞬间化成雾,不一会儿便消散在空气中了。
“我不知道。”我应了声,心里惦记着兔子,同时也对屋对面发生的事情充满了好奇。
“我们去看看。”母亲说着,牵着我向人群走去。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又玩雪了吧?你这孩子真欠打。”母亲虽满是嗔怪,却蹲下身来无比心疼地将我的手紧紧握着,放到嘴边,而后不断地对着呵气。
“真暖!”我嘻嘻地笑了起来。
来到人群中间,我迫不及待地挤到里头。一个大哥哥蜷缩在墙角,面色十分憔悴,嘴角冻得通红,正瑟瑟发抖。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目光显得呆滞且带着惊恐。一件破旧不堪的灰布棉袄,顶端的纽扣也掉了几颗。身上到处是黑色的污渍,似乎有很多天没有洗了。
“这应该不是我们大桥铺的人吧?”一位阿姨问离大哥哥最近并试图与他交流的叔叔。
“不是。也不知道是哪里人,他总是一声不吭。”那位叔叔有些无奈地说。
“叔侄们,大家都来想想办法吧!这小伙子真可怜,这样下去他会冻死的,家里人该有多着急啊。”一位好心的奶奶呼吁道。
就在大家都在想办法确认大哥哥的身份时,另外一位阿姨从家里拿来了一条旧棉被,而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从家里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饭。
大哥哥接过米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那样子,他一定是饿极了。他吃完饭,感激地朝母亲微微点了一下头。我们发现他眼神里的惊恐少了很多——也许是因为不再那么饥饿,因为棉被给他增添了温暖,也或许是因为感受到大家真诚的善意,他不再像先前那样警惕。
“你们说,他会不会是因为听不懂我们的话啊?”另一位叔叔对大伙儿说道。
“那怎么办?我们都不会普通话啊。”送棉被的阿姨此话一出,大家一阵无奈。
“对了,他不是已经上学了吗?让他来问问。”那位阿姨指着我说。
我一下子竟摇身一变成了他们的翻译官,没想到平日里他们眼中的小调皮,此刻有了用武之地,内心不免有些得意。
“大哥哥,你知道你家在哪吗?”我走上前按照大人们的指点对他说道。
他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喜悦:“呃......呃......”他试图回答,但却断断续续,说不出一点有价值的话来。
“唉,真是可怜,竟然是个哑巴。”最开始试图与他交流的那位叔叔感叹着,“这可怎么办啊?”
正当大家有些失望和不知所措时,他似乎记起了什么,不断在身上翻找着,最后从棉袄的内口袋里搜出一个很小的本子来,里面写着他的家庭住址——原来他是四川人。
“这下好办了!”那位叔叔说道,“我们把他送到富水派出所去吧,看民警同志能否帮忙把他送回去。这马上都快过年了,孩子走丢了,家里人一定很急。”
大家都非常赞同他的这个想法。只是公路被积雪覆盖,又因为临近春节,来往的车辆很少。可从我们那里去富水派出所有几十里地呢。
没想到人群中有一位大哥哥已经从家里拉来了木板车。大家像对待亲人一样把蜷缩在屋角的哥哥搀到板车上,然后几个年轻力壮的叔叔拉着板车,朝西边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西边的天空竟出现了晚霞。霞光万道,洒落在铺满白雪的公路上,洒落在两条长长的车辙和深深浅浅的脚印上,洒落在他们的身上。那一刻,真美!
暮色四合,炊烟四起。我站在矮屋前,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路的拐角处。“快回来吧!”母亲站在厨房门口朝我喊道。我一转身,将逮野兔的事儿全然抛诸脑后,箭也似的向家里跑去。
时隔多年,这件往事,依然存留于心头。如今早已没了那位哥哥的讯息,彼此断了联系,但滋养家乡的富河水,淌在乡人骨子里的暖流,从未断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