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样说真的没问题吗?”
明煜神君不以为然,“我父君他派了这个人来请我去,不就是为了让他来探我的口风?难不成你还真以为他是想见我!”
冠玉讷讷道:“天帝他难道不是念子心切……”
“他若当真念我念得紧,来的便不是这位仙官了。”他的神色倏尔沉了下去,“走罢,我们回宫。”
“哦,对了,天后得知你今日回来,一早就来恒焱宫等着了。”冠玉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天后她坚持要亲自下厨给你做羹汤,我们拦都拦不住!”
九重天上,暖风拂面,叫明煜神君的脸上也跟着浮起了一丝暖意,心情遂也明朗了几分。他打趣道:“你就没派人看着炉灶吗?”
“厨子们都在呢,不会让天后烧着灶台的。”
他幽幽一叹,很是看得开,“不会做饭的娘好歹也是娘啊!到底还是娘疼我!至于羹汤,吃的也就是个心意。”他遂嘱咐道,“一会儿多给我备几壶清茶漱口洗胃!”
冠玉得令,“君主放心!”
一阵仙雾钻进了天帝的书房内,遂凝结成了一团。略显老态的仙身现形,拱手便是一揖。
天帝连头都没抬,“他说什么了?”
老仙官微微一笑,“回天帝,殿下这回大约是真气着了,说要好好研习凡间东宫那些手段呢!他三句不离二殿下,明着暗着说你是因为子嗣多才不疼惜他。显然是使着小性子在争宠,变着花样地在讨宠。”
天帝顿了手头的动作,笑骂道:“这个小混蛋!”他遂叹了一叹,神色变得有些冷漠,“也好,让他有些危机感,这样才能老实听话!习些谋略也不错,日后总用得到。”
“殿下他方才脱险归来,又正在醋头上,天帝要不还是去看一看吧!”
“不去了,凉他几日。”他遂对仙官道,“西南荒那头,有新消息吗?”
“天祁君这一招实乃绝招,妖王那边算是吃了个哑巴亏,倒也没再说什么了。”
天帝不屑冷哼,“那是他运气好!”
“无论如何,救出了太子,他也算是立了大功。该有的封赏,天帝您还是需要给的。”
“这个本君知道。”他遂取了一边早就准备好的通天诏书,“封他为神君,赏神驹一匹。”
仙官恭恭敬敬地接过了诏书,“那安家主那边的事情,还要继续吗?”
天帝抬头看他,神色犀利,“本君有让你停下?”他遂收回了目光,“那是个祸害,留着便是个隐患。”
“可这次喂毒被他发现,他必然会更加防备。”
“他知道本君想要他的命。”天帝不以为然,“我本就不指望能一次事成。但他不可能无懈可击,机会总会有的。安宁要做的,就是抓住机会,把握机会。”
仙官复又道:“对了,据天牢里的守卫回报,厷奕仙君已经在里头喊冤喊破了嗓子,如同乌鸦乱叫,里头的人实在是受不了了。”
天帝不为所动,“急什么!再让他喊几天,也好长长记性,省的他整日里像个算盘似的,拨一拨才晓得要动一动。”
仙官俯首一揖,“小仙明白。若天帝没有其他吩咐,那我就先去办事了。”
“你去吧!”
九重天的皓月如镜依旧,晚风习习拂着垂柳,在韵添池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金色涟漪。
夜已深,明煜神君独自坐在凉亭里,一双大长腿依旧交叠着搁在雕花的栏杆上,手中玉扇随意轻摇着,看似悠闲,眼底却盛着心事。他手边的壶嘴正冒着缕缕温香,空气中淡淡的清醇沁人心脾。他已是很久没有过过这样舒闲的日子了,只是有些胃疼。不用担心自己被冻得沉睡,他便打算集中心神想自己的心事。
想是一回事,可真的去想却又是另一回事。
感触油然而生,叫他不禁有些欷歔。难怪凡间帝王多爱美人胜于江山,夜夜笙歌,不理朝政。这情爱一事,当真能消磨斗志,使人沉沦。这才过去没几日,他便又开始想那事了。
明煜神君陷入了沉思,捏着扇骨纳闷嘀咕,“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好色之徒……”他继而有些沮丧,“这真真是一脚踏入了沼泽,永世不得翻身了……”
他取了一盏凉透了的茶,想要让自己恢复冷静,好将精力集中在思忖对策上。
九重天的夜晚本就泛着丝丝入骨的凉意,这一杯凉茶下肚,胃里的刺痛更甚,硬是催出了一肚子的酸水。
现在这个阶段,他能做的其实并不多。浩岚的事情,只能靠伏空令,成败尚难有定论。倘若伏空令败了,那便意味着星罗天观的秘密恐难以在短时间内揭开。眼下,明煜神君所能做的,便是守住自己的太子印。他需得让天帝对自己放下戒备,绝不能让他察觉到这整个布局以及背后的人。而伪装成一个受害者博取怜爱,显然最不容易暴露。
他从小装废柴装惯了,示弱也好,装病也罢,皆都如鱼得水,信手拈来,也深知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引来他爹天帝的注意。即便争宠一事他从前并不上心,也不热衷,但倘若他当真要用心去争一争的时候,他也不觉得自己会比弟弟妹妹们差。
明煜神君遂就唤来了冠玉,“你去天后那处通报一声,说我犯了胃疾,还不肯让药君整治。”
冠玉眨巴着眼睛,“君主,这大半夜的,您是要装病吗?”
他啧了一声,义正辞严地纠正道:“我这可不是装病,是真有病!你想想,我哪次吃了母后做的东西不犯胃疾的?大半夜怎么了,我胃疼难道还要挑时间?”
“可……”冠玉小声嘀咕着,“我看君主你这样子,也不像是犯了胃疾啊……”
明煜神君睨了他一眼,“难道我非得像那些没长开的小仙童一样,躺在地上打滚嚎叫?”
冠玉摇了摇头,不确定道:“那……要宣药君吗?”
“宣!当然要宣!我还得先跟老药君对一对说辞!”
冠玉委实没明白,“那君主你这到底是疼还是不疼?”
一身银白锦衣在月辉下熠熠生辉,衬得他整个人都显得十分精神,怎么瞧都不像是在犯病。
明煜神君遂起身往自己的寝殿去,“你便同我母后说,我快疼死了。”
是夜,天后被惊动,继而惊动了天帝。
当冠玉跟着天帝和天后风风火火赶回恒焱宫时,惊愕得发现之前还无甚异样的自家君主竟当真已是一副快要疼死了的形容。
他满头的虚汗,脸色惨白,薄唇没有一丝血色,连坐起来问安的力气都没有了。
先行抵达的药君诚惶诚恐地朝二位行了礼,“殿下这是胃疾犯了。”
天后往榻边一坐,摸着他的脸心疼道:“母后走的时候,你还好端端的,怎么说犯就犯了!”
天帝沉稳依旧,只语气中略带了点责备的意味,“炎儿吃你做的东西,有哪一次不犯胃疾的?”
“那我也是心疼炎儿,想着他刚从天寒地冻的地方回来,便让他喝碗热羹驱驱寒。”她摸着他脸上的汗,心都要碎了,“你看他在妖族瘦的,你也不管他……”
也不知是不是内疚,天帝没有反驳,他转而对药君说,“该开的方子,开便是。”
“炎儿,你说句话,让母后放心!”
明煜神君半死不活地躺在床榻上,半晌都没说一句话,就连吃痛的哼唧声都没有。
天帝看他不像是装的,遂问药君,“他到底严不严重?”
老药君揣着手哆哆嗦嗦道:“殿下体内寒气甚重,又太久没进食,脾胃本就虚,受不了这样的……”他抬头看了一眼天后,斟酌了一下用词,“……大补。这次恐免不了要大病一场了。不过二位也不必太过担心。殿下的身子老臣是清楚的,调养一段时间,总能好起来。”
“那就给他开最好的!”天帝那张脸依旧刻板得很,但对着眼前这张虚弱到有些模糊的面容,他还是淀了淀心火,把话说得稍许委婉了些,“你日后要承我帝位,怎可如此弱不禁风。世人皆传你是病秧子,但你自己要有骨气!他人越是看不起你,越是贬低你,你就越该奋进,想办法把他们都踩在脚底下!知道吗?”
明煜神君气息奄奄地点了点头,还是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天帝叹了口气,似乎是怒其不争,又好似只是不耐烦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晦气样,“罢了罢了,你好生歇着吧!”
天后本还不愿走,奈何药君以殿下需要静养为由,将她请了出去。待到殿门合拢,殿外脚步声散尽,就连老药君都苦口婆心了起来。
“殿下,你这又是何苦!将周身经脉里的寒气全部逼入脾胃,自己给自己苦头吃!”他遂往他穴位上扎针,“若是要讨宠,装一装也便是了。天帝与天后是生你养你的父母,大家心照不宣,也未必会拆穿你的小伎俩。”
明煜神君脱力道:“这便是生于皇族的悲哀。”
“老臣现在帮你把寒气逼出来些,这样你也可少受些脾胃痉挛之苦。”
“有劳药君了。”他闭上了眼睛,双唇却不住得颤抖着,声音又低又哑,“我这病需得拖上一阵子,不能好得太快,所以便不必给我用最好的药了。”
药君边给他扎针边继续劝他,“无论如何,有一句话天帝他说得还是在理的。殿下日后若要承帝位,需得有强健的身子骨才行!”
明煜神君默了默,“那也是日后需要去操心的事了。”
“身体底子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垒起来的,需得日复一日地调理修养。”他扎下了最后一针,“殿下,你好自为之吧!”
神族最有名的病秧子明煜神君一病便是半月有余,直到一则流言如火如荼地在八荒大陆上流传开来,他的身子也没见有太大的起色。整日卧病在榻,来探他的却也只有天后。
神族的皇子历劫向来是桩大事。就如同当年明煜神君历劫一样,二皇子明汐神君历劫之事也是由天帝下了通天诏书,昭告天下。无论是成是败,结果都需得公之于众。成了,便是皇族的荣耀;败了,也就成了皇族翻过去的一页耻辱。
然而,自上古洪荒以来,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传闻,说皇族在历劫一事上做了手脚,堂而皇之地将六合八荒子民的信任踩在脚下。
据传言,明汐神君说是在历劫,实则根本没有入星罗天观,因为已有数人坚称自己见到了这位皇子的行踪。言之凿凿,传得有鼻子有眼,且得见之人越来越多。
流言如风一般,在短短几日内便疯了一般驰骋在八荒遍野,闹得人尽皆知。
天帝着实怒了,派人去寻流言的源头。可流言便是那么口口相传的,没有时间,亦没有见证者的名字,甚至连个地名都没有。纵使天帝座下神使穷尽所能,也没能寻到源头,反倒是落了个“皇族为了消灭证据要杀人灭口”的口舌。人言可畏,这桩事情便难以继续。
就在这风口浪尖之时,天祁仙君被正式封赏了个神君的阶品。这本也算是神族的一件大事,毕竟在这么小的年岁便荣升神君阶品的,在神族史上也是屈指可数。只可惜这等荣耀之事发生得委实不是时候,掺和在皇族的丑闻里,便也没多少人去在意了。
明煜神君今日卧在了自己的书房里,肩头披着件玉色宽袍,依旧萎靡不振。屋里摆着几株鲜切的紫玉兰,花瓣娇嫩如玉,花香四溢,有丝丝甜味沁入心脾,舒爽之余也在他的心头平添了零星的暖意。
从今往后,公孙念便是天祁神君了。在八荒大军里,他的根基会更稳些,也会受到更多的敬重。然而明煜神君仍然惴惴不安,因为这还不够,公孙念依旧受制于人,还得时刻提防他人陷害。
因为二皇子历劫一事,凌霄宝殿里的朝会鸡飞狗跳,他爹天帝整日里一脑门的官司,遂也不得空来恒焱宫看他。
冠玉来给他送饭添茶。因脾胃甚虚,他吃不得什么实的东西。送来的清粥映出了他的影子,明煜神君看了看,觉得自己这一脸的病容有点不像话。
“君主,趁热吃点吧!刚刚药君的小徒弟过来传话,说一会儿药君他老人家过来,再给你瞧一瞧。”
他点了点头。倏尔想起了自己年少时也曾经历过那么一回久病,那时也是这般脾胃亏虚得脱了力。彼时他们还都没入天府进学,公孙念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大老远地从牛首山赶来。见他吃得清淡,便烤了只野兔子给他开荤。因着那一顿大补,他又多病了一个月。后来,明煜神君才知道那日自己吃的根本不是什么野兔子,遭殃的是乐师娘娘养的白玉兔。
想到此处,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怀念。公孙念干起坏事来的时候,向来谨慎,滴水不漏,是以那件事情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至今,乐师娘娘依旧以为那只小兔子是自己贪玩走丢了。他不禁笑了起来,庆幸至少他们之间还有很多回忆可以拿来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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